
第4章 问疑解难
午后,吴先生辅导完小班的娃娃们,就开始给大班童生讲习经文。
吴先生今日讲授的是《诗经》。
《诗经》是蒙童歌诗与声律的主要教材,也是儒家经典《五经》之一。
科举考试时,学子需从《五经》中选一经为本经,经义题只答本经即可,《诗经》以其易于吟诵记忆,成为本经热门选择。
方原静静地听讲,说实话吴先生的水平还是不错的,中正平和,深入浅出,非常适合初学者。
讲完一课,吴先生便问道:“今日可有人愿意上前讲书啊?”
讲书可不是讲课,而是先生挑学生过来,选定经书篇目,给众人讲读自己对经书的见解。
差生们唯恐避之不及,学习优异者,则跃跃欲试,因为这是人前显圣的好机会。
绸衫少年扭头瞥了一眼不为所动的方原,便大手一举道:“先生!我来!”
吴先生颔首道:“孙永业,平日就属你对《诗经》理解通透,你来讲书倒是极好!”
孙永业昂首走到讲案前,朝先生一礼。
“先生抬爱!那学生便试讲《邺风·北门》,请先生斧正。”
吴先生含笑,示意开始。
孙永业面向童生,脸上尽是傲色!
仿佛在说:这是我的主场,你们都竖起耳朵听仔细了!
“《诗序》言《邺风·北门》篇乃刺仕不得志也,言卫之忠信之臣不得其志尔。”
孙永业抑扬顿挫道:“朱子赞同此注解,并有补充:卫之贤者,处乱世,事暗君,不得其志,故因出北门而赋以自比。”
“卫之大夫,在上,君不能体恤其贫䆧艰难;在下,妻备责不断。呜呼哀哉,仰天长叹!”
“我等读至此处,应好生体会先贤注解之深意,实乃明忠信大夫受厄之困,勿流于愤怼之言。”
吴先生赞道:“很好,此言正合义理!”
孙永业大为得意。
吴先生又道:“你们都应以孙永业为榜样,可还有人上前讲书?”
童生们都无人作答。
倒是方存义伸长脖颈,跃跃欲试。
吴先生还没叫方存义起身,就听孙永业插话道:
“先生,方原此前不显山漏水,今日却能直解《论语》,想必他对《诗经》也信手拈来,不如就听听他的高论?”
方原迎向孙永业挑衅的目光,心中冷笑,这厮果然是冲自己来的。
吴先生问道:“方原,你可愿意?”
他也想测测开了窍的方原,到底还有多少惊喜。
方原笑着起身。
“老师,学生当然愿意,不过嘛~”
方原话锋一转。
“我可没什么高论,只是对孙同学所讲不敢苟同?”
嗯?
此言一出,但凡学过《诗经》的童生,都齐齐讶然。
吴先生更是眉头紧锁。
这话可不经说啊,少年!
方存义则大急!
孙永业所讲都是按朱子注解发论,你不敢苟同,那是在质疑孙永业吗?
那是在质疑朱子!
孙永业大喜过望,看来方原的脑子还是不灵光,跟我装大头蒜,看你怎么死!哈哈!
“这么说来,你认为我讲错喽?”
孙永业步步引诱,他要听方原说出那大逆不道的话。
“错倒不至于...“
孙永业略感失望,可方原接下来的话,让他心头狂跳。
“我只是对朱子所解有些困惑!”
“住口!”吴先生赶紧阻止,“且不可妄言!”
方原淡然一笑:“老师且听我把话说完。”
“朱子所言大夫不得其志,故出北门而赋以自比,我自无异议,只是诗中的这位卫国大夫身居高位,却作诗怨怼,说什么妻子吃不饱穿不暖,居室简陋,不满境遇,呼天号地,是不是想要满足物质享受?”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这角度太刁钻了,就没人想到过,或者说根本就没人敢这么想。
朱子都注解表示同情卫国大夫了,谁还能生出别样想法?
只有孙永业按下喜意,痛心疾首道:“好哇!好哇!你才读了几天书,就敢大言不惭质疑先贤!如此狂悖之言,真是让我不忍卒听!“
“先生!”孙永业大义凛然,“方原不敬先贤,合该滚出社学!”
好家伙,帽子扣得真大,其他童生倒吸了口凉气!
就连吴先生都忍不住蹙眉。
方原嘴角轻笑,孙永业啊孙永业,合着社学里,只能你欺负他人,不能容许他人有丝毫反抗呗?
方存义赶紧起身帮腔道:“先生!家叔只是不解朱子深意,并无不敬,请先生莫要怪罪。”
呦,侄子总算喊叔了!
方原心中一暖,冲方存义一眨眼,便又道:
“孙小友,你别急着喊打喊杀!子曾经曰过: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连孔圣人都告诫我等读书人,学习要常常思考,我于经书有困惑处,不解而发问,试问有何不可?”
你不是要拿朱子来压人吗,来啊,看看孔子和朱子谁的牌位大!
一听这话,吴先生差点没笑出声来,看来方原并非无的放矢,且且听听他的后招。
“你!你!”
孙永业一时语结,你了半天才道:“那、那、那你也不能胡思乱想。”
方原哂笑,真是个小可爱!
既然不服,便驳到你服为止!
方原好整以暇道:“朱子有言:天下之物,则必各有所以然之故与所当然之则,所为理也!万物有其所以然之则,人亦当有遵循之理,孙小友以为然否?”
“呃~这~呃”
孙永业喃喃不知。
众童生不明觉厉。
吴先生瞳孔地震。
因为方原纯粹在欺负小学生!
这是朱熹在《大学或问》中所言,社学根本不会学那么高深,孙永业怎么可能知道?
方原步步紧逼:“卫之大夫身为人臣,当行其职分,尽其人事,此为大夫之理也!你又以为然否?”
孙永业有些发懵,好在人臣职分他懂,那不就是天地君亲师嘛,忙回道:
“那是当然!”
方原双手一摊,笑道:“那便奇怪了,此篇之中卫大夫对自己职分不提不顾,亦未尽人事,却呼天叫地以求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是否已经背离其为大夫之理则?”
孙永业顿时如坠冰窟!经书还能这样解?
颠覆认知了!也超纲了!
吴先生却如品佳酿,回味良久!
心中暗道,确实是这个道理!
卫国国君即便再昏庸,那也是把国事相托,可身为国之大夫,上应为国事操劳,下应为百姓解忧,这些应尽的职分提都不提,却反复吟叹,想要吃好住好,多少有些不知羞耻了!
吴先生终是忍不住击节称赞:“妙言巧思!妙言巧思啊!”
童生们哪见过先生如此作态,看向方原的眼神彻底变了!
如果说方原直解《论语》给了他们小小震撼,那这次他们真把方原看作文曲星下凡了!
方原见众人都呆住,呃,除了虎子在酣睡,忍不住继续加码,做最后总结:
“意之妄,忮怼为尤,几幸次之。欲之迷,货利为尤,声色次之。货利以为心,不得而忮,忮而怼,长言嗟叹,缘饰之为文章而无怍,而后人理亡也!”
这番话掷地有声,吴先生都自问讲不出来。
方原从朱子天理发论,又攻朱子《邺风·北门》之论,却驳无可驳。
吴先生面色瞬间又变得严峻!
眼前那个长身而立的少年,宛似大儒。
孙永业却面如死灰,方原就如同一座大山,让他再也兴不起比较的心思。
方存义望向方原,不由心神激荡,这是他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