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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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哥(二)

老太太是个半瞎,一副罗圈腿,两腿间的大洞可供条狼狗钻来钻去。

所有人都盯着这老太。罗圈儿失声叫道:“奶!你怎么来了!”

老太太把眼睛眯得更细了,仰脸道:“罗儿?你在啊?吃饭了。”

我们这帮人里,只有罗圈儿还有长辈惦记着,可他这会儿正举着火钳,脚下还踩着一人,正抱头等着挨揍。

我举着酒瓶,大哥擎着板凳,蛋头仍然像跳芭蕾一样在柜台上立着,屋里的人无一不是头破血流。天棚上的电灯还在摇晃,在每个人的脸上投下阴晴不定的影子来。

大哥道:“罗圈儿,家去吧。”

我和罗圈儿齐声道:“哥!”

对方有五个人,我们只有四个,就算罗圈儿以一敌二,也只能勉强打成平手。罗圈儿一走,我们就输定了。

罗圈儿朝脚底下的人吐了一口血痰,举手就要用火钳凿下去。

大哥厉声道:“罗圈儿!好好把你奶送回去!”

老太太眼瞎耳背,仰着脸,兀自等待着什么。

大哥捡起罗圈儿的棉衣,塞在他手里。罗圈儿看看奶奶,又看看屋里的人们,重重哼了一声。

大哥扶起老太太的手,轻声道:“这就回去了,您老人家慢点走。”

跟着转身又从废墟般的柜台后面提了一塑料袋干面,又往里放了两个肉罐头,塞在罗圈儿手里。

罗圈儿摆手道:“这是干什么?”

大哥说:“反正没用了,能拿走就拿走吧。”

罗圈儿没听懂,被大哥一推,只好出门了。一手拎着东西,一手扶着他奶,不住回头看着我们。

屋里的人静静看着祖孙俩在风雪中越走越远。

大哥转过身来,来找事的人已经把门口堵上了,其中一个捡起了罗圈儿扔下的火钳。

蛋头从柜台上跳下来跟我俩站在一起。大哥转头低声道:“跳窗户走。”

我刚明白过来,大哥忽然拉住靠墙的货架往门口一推。一人多高的铁架带着货物泰山压顶般地向那五个人倒去,架上的瓶瓶罐罐纷纷落在地上打得稀烂,玻璃四溅,那五人都抱住了头。

蛋头首先撞开了窗户跳出去,大哥紧跟着他又回头把我也拉了出来。

我们三个脚一沾地便往胡同深处跑去,背后乒乒乓乓声不绝,还夹杂着人们的骂声。

直到跑出去好远,还能听见玻璃碎裂的声音,估计是他们追不上我们正砸东西泄愤呢。我们打伤了他们好几个人,搞不好他们还要烧屋。

那个小卖部是大哥多年经营起来的,吃住都在里面,也是兄弟俩唯一的生计。

我听着不忍,放慢了脚步唤了声:“哥。”

蛋头也不安地看着大哥。

大哥说:“人没事就好。”

我们跑出好几里地,才找了个门洞躲起来。

大哥道:“你到底拿了人家多少钱?”

蛋头嗫嚅道:“不……不少。”

大哥给了蛋头一巴掌,道:“不好好上学,打什么赌,瞧你这点出息!”

蛋头哭丧着脸,说:“我怎么没有好好上,最近考试还考好了呢。”

大哥本来扬着手,“哼”了一声就背过身去了。

雪下得小了些,风却更大了。我身上的酒劲儿慢慢过去,寒意顺着大腿根爬了上来。我们三个挤在门洞里,蛋头缩在最里面,不停跺着脚。

胡同里只有一盏破灯,时明时暗,只见胡同口有个脑袋冒了一下,又缩回去了。

大哥立刻冲了出去,只听墙背后一阵骚动,大哥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拖回一个人来。

这人是个小小孩儿,十五六的样子,被大哥抓着缩成一团。

“干什么的?!”大哥道。

小孩儿满脸通红,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怕的,连忙道:“是李哥让我来的。”

李哥就是刚才来砸店的平头。看来我们跑后,他们又找了不少人来搜我们。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大哥道。

还不等小孩儿回答,远远已经听见了人声,和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

大哥道:“你们就不怕我们豁出去报警吗?”

小孩儿缩得更小了,怯怯道:“李哥说,这回的事情,不判生死,不算完。”

“去你妈的!”蛋头不知何时从门洞里钻了出来,伸手去打那小孩。

大哥拦住蛋头,把小孩往地上一扔,喝道:“滚蛋。”

蛋头急道:“不行!一会儿他该领人来了!”

大哥没理会蛋头,往小孩儿屁股上虚踢一脚,道:“赶紧回家,在街上鬼混什么!”

蛋头看着小孩儿一溜烟地跑远,说:“现在咱们该往哪儿跑?”

大哥一把把蛋头按在墙上,厉声道:“你到底干什么了?!人家跟你这么大的仇!”

蛋头脚下打滑,不住往下缩,却被大哥硬拽着钉在墙上。

大哥又问了两遍,他才说:“可能有点误会……伤了……伤了他们的人。”

微弱的灯光中,我看见大哥咬着牙,扯着蛋头胸襟的大手暴出青筋来。我从十多岁就跟着大哥,他气到极处的时候,就是这副表情。我想劝开他俩,却又有些害怕。

雪花就这样在我们三个的头顶静静飘着,落在蛋头长长的睫毛和白净的脸皮上。

蛋头像兔子一样被大哥抓在手里,眯着眼举着手臂怕他哥打他。从小到大,我见过他多少次挨打,都跟现在一个样。

大哥死盯着自己的亲弟弟,却头一回像堆快要烧完的篝火,眼看着火苗矮下去了,脸上的神气又是愤怒又是伤心。

我见到大哥这副神情,也不由得心酸起来。

终于,大哥长叹一声,放开了蛋头,说:“我们去砖窑避一避吧。”

然后又对我说:“你也伤了他们的人,一起来吧。”

砖窑在城外不远的小山上,早已废弃。小时候我们常去那里玩耍,一起烧火、喝酒、烤红薯吃。

冒着风雪,我们摸黑走了好久才到砖窑。窑口的木门是当年我们竖起来的,竟然还在。大哥很快生了一堆篝火,火光中能看见地上满是玻璃酒瓶的碎渣,都是我们小时候喝醉了砸烂在墙上的。

我们合力扫出一块地方,窑里很快就暖和了起来。蛋头受了半夜的惊吓和折腾,一坐下就躺倒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抱着膝盖坐在火堆前,看着金黄色火苗的跳动,挨拳的地方虽痛,心里却踏实多了。

我人一舒服,又想起从前在这儿喝酒的好时光来,忍不住把衣袖放在鼻子底下嗅着。方才抡酒瓶的时候,白酒顺着袖筒往下流,这会儿还是湿湿的,闻着极香。我忍不住吞了口馋涎。

大哥看着我,笑眯眯地伸手到碎砖墙背后掏摸了一阵,竟然拎出来一瓶白酒。

“你从前藏在这里的?”我惊道。

大哥道:“那时候藏的,现在不变成状元红了吗?是我后来放的,我没事就来这里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