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大哥(三)
我一看,酒瓶子果然还很新,也顾不上问大哥为什么还来砖窑,赶紧拧开盖子喝了一口。
真他妈爽啊。
大哥看我陶醉之余若有所思的样子,笑着说:“怎么?还想吃蒜肠?这个我可没有了。”
我被他说中了心事,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大哥接过酒瓶喝了一口,仰头看着砖窑斑驳的天棚,叹道:“我爹妈刚死那阵,我和蛋头还在这儿住过一阵呢。我去偷口吃的,在人家的摊子前站了好久,结果慌里慌张就拿了把韭菜,窑里连锅都没有,管什么用。你不知道,我那个心虚啊,就跟狗在后面追一样。”
大哥把酒瓶递给我,又说:“后来在社会上混,也真是没有办法。我爸说过,凡事都是有报应的。前几年,我一直在想,我的报应什么时候来。后来又想,来就来吧,反正我是来不及了,只要蛋头有出息,我这辈子就算没白过,遭什么报应也无所谓了。”
火堆对面,蛋头背对我们睡得正沉。我喝了一口,看着他背心微微地起伏。
我知道大哥极爱蛋头,我们还小的时候,有一回他不知从哪里弄来几个瓶起子,送给我们一人一个,只有蛋头的起子是不锈钢的,还被刻成小狗形状,用小狗的尾巴一撬,瓶盖儿就掀开了。蛋头高兴了好多天。
“所以前几年我撤下来了,就是怕把他也带进沟里,还有你们。你还有爹妈,罗圈儿还有他奶奶,这么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做人还是体面的好,在街上混总是抬不起头。”大哥道。
我喝得浑身暖融融的,想起当年大哥挥着铁扳手以寡敌众的样子。对方只是推了我一把,大哥就在他的脑袋上砸出两个血窟窿。还有个小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条砍刀,大哥把衣服往他头上一罩,空手就把刀夺过来了。
夺刀时大哥胸口给划了半尺长的口子,他眼睛都没眨一下。等把小子们收拾干净,大哥胸前的衣服都给血浸透了。
那时候的大哥多威风啊,没想到他原来惦记着这么多的事情。
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醒来时,大哥不在火边,大概出去解手了。
蛋头也醒了,抱着玻璃瓶,里面只剩了一丁点儿酒,在瓶底晃来晃去。
蛋头年纪虽轻,酒量却不行,早已喝得红光满面,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爬起来去够酒瓶子,他却先举起来又灌了一口。
我笑道:“看你这个样子,不能喝就不要喝了。”
蛋头嘿嘿一笑,道:“你能喝吗?你有多能喝?你能喝过我哥吗?”
我说:“你要你哥帮你打架,还要你哥帮你喝酒啊。”
蛋头眼睛转了转,说:“打架那是他们找上门来的,我又没干什么坏事。她自己死了,关我什么事。”
我心里一紧,忙问:“谁死了?”
蛋头摇头晃脑地说:“就是灯泡厂那个小妹啊,我跟她亲热了一下,你情我愿的,结果她就跑去跳河了。”
我说:“怎么会去跳河?真是人家情愿的?”
蛋头哈哈大笑起来,道:“哎呀,女的嘛,嘴上说不情愿,心里都是愿意的。我每回路过灯泡厂,还是她先跟我抛的媚眼呢。”
我说:“那今天来的那人?”
蛋头说:“是她的舅舅。”
我说:“那怎么办?人家找上门了。”
蛋头把额前的头发往后一甩,满不在乎地说:“没事,有我哥呢。”
我说不出话来了。
蛋头笑道:“又不是我把她扔到河里面去的,就算打官司,也拿我没办法。再说,我哥怕过谁。”
一阵冷风刮进窑来,蛋头的脸色变了。我回头,看见大哥回来了,脸上映着火光。
我正要开口,大哥说:“你先出去。”
我瞥了一眼蛋头,大哥忽然伸手把我从地上抓起来,猛地把我掼出门去。我跌在雪地里,赶紧爬起来往窑里跑。
门给顶上了。
大哥刚才的脸色阴沉得吓人,我担心起来,想赶紧回去找人来。
刚跑两步,我忽然发现山下上来一群人,浩浩荡荡,数不清具体有几个。只见雪白的手电光,像刀子一样在黑夜里划来划去。
我赶紧跑回去拍门,边拍边喊:“大哥!大哥!”
没人应我。山上的冷风尖叫着刮过,隐约能听见木门里蛋头也嘶声力竭地喊着:“哥!哥!”
我用肩头撞着门,声音都喊劈了,哑着嗓子叫:“跑啊,快跑啊!”
那群人已经登上山顶,有三四十个之多。为首的几个手里拿着棍棒,准是发现了我们的足迹,一路跟过来的。
风雪虽大,却不如这帮人来得气势汹汹。他们看见了我,都喊叫起来,小山顶上从没这么喧杂过。
我害怕,又不想撇下大哥和蛋头,只好把背脊贴着窑门。手电筒的光刺得我眼珠生痛,我抬手抹了一把脸,脸上湿漉漉的,也不知是雪还是汗。
为首的男人正是方才遭遇的平头。他迎风向我喊了句什么,我没听清,跟着他便一棍子朝我打来。
我避了一下,想回手给他一拳,但忽然想起刚才蛋头说的话,顿时全然没了斗志。只这么一犹豫,平头就已经把我扯倒在雪地里。
我见他又扬起棍子来,正要抱住脑袋,砖窑的门忽然打开了。篝火的红光从门里透出来,地上长长的一条影子,是大哥站在门口。
挤在窑前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
血滴在我眼前的雪地上,我仰头看着大哥。他一言不发地站着,手是红的,脸上胸口也都溅着血沫,正像当年血战之后的模样。
我忙回头朝窑里看去,只见蛋头软绵绵地倒在火堆旁,脸朝下伏着,一动不动。
“噗”的一声,大哥把手里沾着血的砖头丢到雪地里,然后朝人群走去。
人群默不作声地让出一条细道,目送他慢慢走下山去。
风声大作,我趴在地上,想要喊住大哥,却发不出声音来。他在风雪中的背影,我记了二十年。
大哥因为故意杀人罪被捕,因为有自首情节,且认罪态度较好,被判了缓刑。后来又因为表现良好,给予了减刑,我们才终于团圆了。
给大哥接风的酒席吃了很久,出门时天已经黑了。
罗圈儿早已喝得大醉,被两个小兄弟搀着,一步一滑地走在前面,嘴里不知道在唱着什么。
大哥走在我身边,冷风吹着,我俩都没说话。
忽然他脚下一滑,我赶紧扶住。
他弯着腰,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我发现他眼里都是泪水,哽咽道:“当年……当年,都是我不好。”
我的眼眶也红了,唤了声“大哥”,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雪又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