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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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大哥(一)

过了新年,大哥就该出来了。

我和兄弟们去接他。看守所门外地上的雪都冻硬了,大风一吹,跟刮刀子一样。

好容易等到下午,铁门终于裂开一道缝。大哥出来了,拎着一网兜衣服。

天是晴的,大哥的头上、肩上却像是落了雪一样。在里面一待二十年,大哥老了。

我们在街角酒楼开了一桌,桌中间的烤肉冒着热油,嘶嘶作响。

罗圈儿端了一杯白酒,站起来说:“来!我先干一杯,欢迎大哥回家!”

罗圈儿姓罗,因为生着罗圈腿,我们从小就叫他罗圈儿。别看他个子小,当年是我们这一片最能打的。用大哥的话来说,疯狗发威,连人都要让三分。

但就算是他,如今也打不动了,专心开着小卡车拉货,人已经胖成了球。

罗圈儿用他萝卜般的胖手捏着玻璃杯,仰头一口干了。两旁的人叫起好来,都是跟着他干运输的小青年。

罗圈儿放下酒杯,抬头脸颊已经开始发红,看着周围嬉笑起哄的年轻人,喝道:“大哥当年的仗义,你们是没见识过。现在都给我学着点!学着点!”

他边拍着两旁小伙儿的后脑勺,边向大哥道:“这帮小混蛋,什么都不懂,比当年蛋头都不如……”

大哥原本微笑着看着他,一听到“蛋头”两字,脸色登时变了。

罗圈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坐下,含含糊糊地招呼大家吃饭。

蛋头是大哥的亲弟弟,比他小十多岁。我们出去打架,他就在胡同口拖着鼻涕等着。

没有爸妈,大哥算是他半个亲爹。蛋头小时候爱吃红薯,大哥必给他买。烤红薯烫,兄弟俩轮流拿着,传来传去,都吃在蛋头肚里。

我看看席上,除了我和罗圈儿两个老人儿,其他都是年轻人。最小的恐怕才十七八岁,跟蛋头当年差不多大,头皮和下巴都是青青的,有些耳朵上夹着纸烟,互相取笑着劝酒。

我侧脸去看大哥,他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夹了一筷子蒜肠递到他面前,说:“每回去看你,不老说想吃吗?”

大哥摇摇头,苦笑道:“吃不了,胃坏了,里面伙食不好。”

我不知该说什么。蒜肠油汪汪、白嫩嫩,夹在筷子上直打颤。

我上一次跟大哥吃蒜肠已经是二十年前了。

那时我刚当上学徒工,却极爱偷懒,没事就往大哥开的小卖部里钻。

有天下雪,天黑得早。我去的时候,大哥正要关门,一见我,笑道:“你倒知道有好东西。”

大哥俯身探进柜台掏出个油纸包,打开里面好粗的两条蒜肠。我俩坐在小板凳上,高木凳当桌,又开了瓶白酒。

大哥看我吃得快,把他那条蒜肠也拨给了我,又伸手去柜台掏零食。

他小臂上刺着一头麒麟,是我们十多岁时看武侠小说里面“飞天侠盗”的标记。只可惜刺得歪歪扭扭,说狮子不像狮子,说老虎不像老虎,已经开始掉色了,线条也开始模糊起来。

大哥当年混社会,先给自己人立规矩:老弱不欺,妇幼不犯……七七八八,好多条条框框。只因为他出手狠辣,打起架来不要命,因此岁数不大,大家都服他。

我因为父母不管,便跟着大哥混,只觉得他跟其他人有些不太一样。常常半夜酒醉醒来,看着满屋子横七竖八睡成一片,只有大哥坐在窗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天大哥忽然说他不干了,回家开了个小卖部,再也不管街上的事情。他既然收心,我们也只好跟着不干了,各自找各自的出路,日子过得很紧,主要是远不如以前好玩了。

我俩正吃喝着,蛋头撞进门来。

我正想开玩笑说“你小子鼻子真灵”,却猛然发现蛋头脸上有血。

蛋头插上门,转身靠在墙上,气喘吁吁地说:“哥,有人追我。”

大哥连忙起身,一着急,把高木凳撞倒了,我连忙把酒瓶子抱住。

蛋头哭丧着脸说:“我跟人打赌赢了钱,他们不干,赖上我了。”

蛋头的头圆圆的,像颗鸡蛋,所以叫作蛋头。从小他就长得极其精神,又聪明又漂亮。街上的妇女一般见了我们这样的都绕着走,唯独蛋头,常常引得大人来逗。他的小嘴一开口,谁都想叫他心肝。

长大后,他更是格外挺拔,不到二十岁就成为方圆十里最帅气的小伙子,姑娘们都被他迷倒了。

但这会儿,蛋头脸上挂着彩,衣服打着皱,全没了体面的模样。

大哥怒道:“打什么赌!你学不上了?”

大哥从前在街上讨生活,却从来不准蛋头跟我们瞎混。每每他跟着来,便被大哥打回去,偶有小偷小摸,也被打。有时候打得狠了,连我们都跟着劝和,蛋头就蹲在墙角,一面捂着脸假哭,一面从手指缝里偷看他哥。

总算是有些小聪明,蛋头考了两回,考上本地的中专。大哥很欣慰,家里终于出了文化人。小卖部的收入微薄,基本全给蛋头交了学费。

看见大哥生气,蛋头更怂了,含含糊糊道:“他们要赖上我,我也没办法呀。”

大哥扬手要打,蛋头往屋里一缩。我想去拦,又怕把手里的酒瓶子砸了。

便在这时,木门给擂得哐哐响,门外响起叫骂声。

大哥举起的手横过来,抓住蛋头扯到自己身后,跟着抄起木板凳,我也举起了酒瓶。

“砰”一声,木门给踹开了,挤进五个凶神恶煞的男人。

为首一个留着平头,看见蛋头就嚷:“在这儿!绑了!绑了!”

我离开江湖有两年了,来的人全不认识。大哥挡住我俩,喝道:“干什么的?!”

平头道:“你管不着!滚一边儿去!”

大哥道:“这是我弟!”

平头眉毛倒竖,怒道:“你兄弟?他造的孽你不知道?”

蛋头从他哥背后探了半个脑袋,抢着道:“人家自愿的,跟我没关系!”

平头道:“小王八蛋,我弄不死你!”说罢伸手向大哥背后抓去。

哪知他的手还没伸直,斜刺里半空飞来一只脚,把他踹飞了。

大家都是一呆,只见屋里站着罗圈儿,炸药桶似的呼哧冒着火,嘴里嚷着:“谁敢上!谁敢上!”跟着转头对大哥说:“我远远看着有人就知道没好事。”

当年的罗圈儿,火气可真大,准是听见叫骂声,远远就奔过来了。鞋上还沾着雪泥,棉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脱了。

他露着膀子,手里抄着挟煤的铁钳,舞起来跟铁鞭子一样。只听“啪啪”两响,对方脸上就多了两道血痕。

大哥一看今天是不能善罢了,先用木板凳把一人贯倒在地,又用劲向另一个人劈去。

我抱着酒瓶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腰间一紧,被人扑住抱得死死的。

那人左右晃着身子,想把我抡在地上。我好歹在街上混过,知道但凡打架,万万不可倒地,只要身子一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了,非给打惨了不可。

我一着急,往后狠狠给了一肘子。那人松开了我,用手去按鼻子,鼻血抹了一脸。

我见了血,刚才喝下去的半瓶白酒从肚里烧到了头顶,于是倒持了酒瓶,发疯般地抡了起来。瓶里的残酒涌出,洒得到处都是。

酒水四溅中,大哥已经骑在了一人身上,砸着拳头。

罗圈儿以一敌二,飞腿连环踢出。

只有蛋头,像见了老鼠一样,跳上柜台,团团转着。

一人在地上围着他转,不住喝道:“给我下来。”

蛋头说:“有本事你上来。”

小卖部里打得天翻地覆,锅盆乱飞,天棚上吊着的电灯不住摇晃。

我脸上挨了两拳,头有些晕,眼看一个拳头又飞来了,连忙举手去挡。

便在这时,小卖部的大门又敞开了,寒风卷着雪花涌了进来,所有人都打了个激灵。

我的脑子清醒了一些,只见门口倚着一个小脚老太太,眯缝着眼问:“罗儿呢?罗儿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