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百岁”喜宴
第二年,要离祖父和祖母金氏在老家歙州龙溪(今呈坎)生下了一对龙凤胞,长得非常可爱,双方家族长辈格外喜庆,于是催着让他们一起商量在孩子出生百天之日大办宴席,以答谢各方亲朋好友。
“依我看,孩子出生后该做的都做了,吃黄连,洗三朝,钻狗洞,送喜酒,这些都没有落下,如今我们身在乱世,人心叵测,做人还是低调一些为好,还是不要大张旗鼓了。”
要离祖父显得很谨慎,他所说的歙州当地那些俗礼确实也做过了。一般小孩出生后,接生婆便及时用扎有棉花球的筷子沾上黄连水轻轻地将新生儿的上下腭、上下唇、舌头和牙床的污垢洗去,谓之“吃黄连”;出生三天,从山上采来鲜茶叶、鲜桔叶和头年端午割晒的香艾—起放在盆里,用开水冲泡,然后给婴儿擦洗全身的胎垢、血垢、便垢,俗称“洗三朝”;洗净穿衣后,接生婆用一条板凳让新生儿“钻狗洞”,以锻炼新生儿的颈椎和尚未完全愈合的囱门;从冼三朝这一天开始,做父亲的就外出送喜酒,一般喜酒是将鸡蛋煎成荷包蛋(又称“鸡子鳖”),加米酒酿、砂糖混合煮成,喜酒装在一把大茶壶里,若是生男孩,壶嘴要插柏枝、青竹叶,而生女孩只在壶盖下衬一张红纸即可……如此之般,总之一样也不能少。
“话虽如此,但我们也是按当地歙州风俗来的,谈不上铺张浪费或招人眼红,该办的还是得按老规矩来。这百天宴,可省不得,孩子出生满一百天时,我们主家请接生婆和亲友一起个吃饭,做个‘百岁’也是图个吉利嘛。”
要离祖母金氏满眼深情地看着摇窠(古时一种婴儿睡觉的木制摇床)里熟得正香的可爱宝宝,心里早就拿定了主意。她没有顾及家人的想法,觉得自己本应如此。因为在古代,由于医疗条件比较差,孩子比较容易夭折,孩子出生后的三个月是一个坎,跨过了这个坎,孩子基本就安全了,所以父母为了庆祝,会摆宴席请亲朋好友一起来庆祝,预示着美好。有很多地方,就是为孩子过“百岁”,忌讳叫做过“百天”。因为还有个习俗,是人死后的第100天做一次祭奠活动,叫做“百天”。并且”百岁”在当地方言中,不读”baisui“,而是读作“biesui“,其中bie为轻声,sui为四声。
要离祖父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处境,毕竟他是入赘金氏母亲家族的。这意味着,只要他在这里一天,就只有发言权,没有决定权。所以,他也不再反对了,应该说反对也起不到任何作用,这种事最终还得金氏家族祖辈们来决定的。只不过,他的内心深处隐约生出一丝不安来。
那天,龙溪(今呈坎)古寨一片喜庆,似乎印证着这个按先天八卦图主四卦布局形成的风水宝地。寨内,古老的龙溪河宛如玉带,呈“S”形至北向南穿村而过,形成八卦阴阳鱼的分界线;四周矗立着八座大山,自然形成了八卦的八个方位,共同构成了天然八卦布局。南面永兴湖里茂盛的荷叶与石桥、远山、白墙青瓦的建筑相得益彰,一派诗情画意,显得那么自然、和谐;幽静的古巷中,前来参加喜宴的各方族人来往行走在青色的石板,绕过巧妙设计“拐弯抹角”的墙角,用不着担心被碰碰磕磕,最后到达要离祖父和祖母金氏的老宅。这座古宅本身就是按照九宫八卦布局,也就是奇门遁甲的布局方式,房屋为五幢连体三进三楼结构,被誉为“歙州第一楼”。
“蚕绸数匹”,“玉器数件”……此时,古宅楼道上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各式礼品随处可见。寒喧声,招呼声,唱礼声,一声高过一声。
“各位贵宾请坐好,马上开席啦!”眼看午时已到,三声鼓声响起,宴席正式开始。
“……天子都里喜邻里,龙溪呈祥迎凤祥……”礼生主持贺词过后,随着一声鼓响,古寨上百桌头轮番上菜,到处一片热气腾腾,香溢满堂,好不热闹。
“上菜啦,腊八豆腐。”第一道菜是“腊八豆腐”,也叫打头脑,这是黝地(今黄山黟县)民间的风味特产。每到农历十二月初八前后,家家户户都要晒制豆腐,当地人将这种在新年前晾晒的豆腐,称作“腊八豆腐”。这种特殊的豆腐不仅仅是一道美食,它的口感香甜可口,更承载着福运和吉祥的寓意。
接着上来“歙州三石”,即石耳、石鸡、石斑鱼。其中最神秘的石耳,又被称为石壁花。石耳生长在天子都当地高达800米以上的山崖上,呈扁平的不规则圆形,表面呈褐色,背面覆盖着黑色的绒毛。石耳攀伏长生于悬崖峭壁,饱受日晒和霜凝,据说每三至五年才可以采摘一次,其珍贵度不予言表,被称为神仙美食。
不一会,闻名天下的“歙州蒸鸡”终于上桌了。它更是令人欲罢不能,食之难忘。它的制作方法是将鸡肉切成小块,加入料酒、盐、姜末、酱油等调料腌制一段时间,然后加入蛋清、淀粉、面粉等配料,最后放入蒸锅中蒸熟。这样做出来的蒸鸡口感鲜嫩多汁,香气四溢。
等到上菜“桃脂烧肉”时,就该吃饭了,此时一般孩子的外祖那边会出来美言感谢宴请之情,有时也可以顺势提出自己的意见,也意味着宴席已接近了尾声。这道菜品的最大魅力在于其红润的肉质,酥而不腻,而桃脂的加入则为烧肉增添了独特的口感和一丝桃子的清香,让人回味无穷。
除此之外,一一上桌的还有自然发酵“长毛”臭到极致便是鲜味的歙州毛豆腐,“脚踏一炉火、手捧一挞粿,除了天帝就是我”的歙州挞粿,加上香甜醉人的灵山酒酿和五城米酒,这时客人们已经酒醉饭饱,但并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好像早就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些什么,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一览无余。对于这样的场面,似乎人们已经司空见惯了。
“首先感激亲家盛情招待,自知贵府家大业大,令人望尘莫及,实乃高攀不起。但按入赘联姻之规,我们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能给孩子一个姓氏。”终于,轮到要离祖父那边的家族长辈发言表态了。他们的意思说得很明确,便是能够让两个孩子其中一个随男方姓氏,以防断后,这其实也是当时入赘联姻状况的常情之态。但也就是这番话,使原本喜庆的家宴蒙上了一股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一般来说,按入赘联姻惯例,男方到女方家生活后生育两孩,要将其中一个过继给男方,也就是随男方姓氏,也可以这么说,第一胎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随女方的姓氏,要到第二胎才会考虑是否给男方。对于第一胎为龙凤胞的,原先民间所默契的约定似乎被打破了,一旦遇上这种状况时,双方家族往往会在像“百岁宴”这样公开的场所下提出意见和商量,能不能得到解决就在此一举了。有时,双方家族为了达成妥协,彼此还会开出一些条件来,说白了,这便是每个部落中各个家族实力的博弈和抗衡,明面上看似争夺的是生育权,暗地里却牵扯到财产利益甚至家族面子的问题。从古至今,婚姻就似一门艺术,越是声名远播的家族,越重视联姻所带来势力叠加,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稍搞不好就有可能声望不再。也可以这么说,这不仅仅代表着个人得失,更预示着家族兴亡。
“经过商量,现在我们决定,暂且不考虑贵府上提出的这个问题,待合适时机再议。”看来,金氏家族的正式回复是经过权衡考量的结果。虽然表面上的话并没有说绝,看似仍有商议的余地,实则不然,因为真正有头脑的明眼人清楚,这只是客套话而已,事实上关于继承这件事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原本一场热闹喜庆的宴席就这样以极其尴尬的方式收场。只不过,这件事还远没有就此结束,街头巷尾,田里地间,茶余饭后,在任何稍有空隙的时光缝隙里,它就像一阵阵无孔不入的季风,不断添油加醋,最后发酵成各种各样的味道。
“你瞧,今天这事如此荒唐,整得我一个大男人一点面子没有了。”要离祖父一身酒气,话语里充满了失落,看不出一丝高兴。
“这是新安部落家族老一辈人经集体讨论决定的,连我都被蒙在鼓里,虽然事前我能猜出几分来。我想他们之所以这么做,肯定有他们的道理。”金氏端来一杯汤色红艳透明的歙州红茶(今黄山祁门红茶),散发着独树一帜的持久清香。“你平时很少饮酒,今天喝这么多,是不是借酒消愁呀。来,赶紧将这杯温热的红茶喝了,暖暖胃,醒醒酒。”
要离祖父斜躺在雕刻精美的木床边,不停地咳嗽,呕吐了起来,弄脏了离地不过一尺木榻,室内顿时充斥着难闻刺鼻的气味。这上古木制雕床朴拙占雅,多平雕和浅浮雕,取材以柏、梓、椿、桷、榧、银杏、杉树为主,画风自然,多为吉祥图案和自然山水以及花鸟虫鱼,但在“歙州四雕”(砖雕、石雕、木雕、竹雕)当中,算是炉火纯青的了,给人以玲珑剔透的精美感。
“看,你把家里弄得……自己还受罪,又何必呢?”金氏有些生气,但难掩自己的关心。
突然,要离祖父抬起头来,猛一甩手,竟将那杯端在金氏手中的歙州红茶摔在地上,温热的茶水溅在她的手上和身上,惊得她发出一声“啊”的尖叫来。
这时,客堂里的两个侍女听到叫声闻讯而来,跟在她们后边的还有金氏父母。
“你这个不争气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要不是小女处处护着,你哪能有今天呀,而你可好,不以为恩反而为仇,就这样对待她吗?!”金氏父亲见现场一片狼狈,气不打一处来。似乎片刻之间,这个入赘的人全身上下都能挑出一些毛病来。
“瞧瞧你这个样子,还想着孩子跟着你姓,真是不知好歹,异想天开。”金氏母亲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一下子刺痛了要离祖父的心。
“他只是高兴,一时没把持住喝多了点,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这里有我呢,你们还是回去吧,莫再添乱了。”金氏见势不好,连忙制止自己双亲不要太过份了。
一阵呕吐过后,要离祖父彻底酒醒了,随即整个身心如掉入冰窟窿里,感到从没有过的寒颤和绝望。
也就在这片刻间,他蓦地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与无知,还有世俗的可怕,还有残酷的现实。然而,他将这一切始终隐藏在心底,反而表现出一副沉醉不知世间事的样子。只是让自己都没想到的是,后来金氏家族似乎放松了警惕,除了家内事,许多生意场上的关节几乎都是由他说了算。
时间一长,眼看着要离祖父威望越来越大,作为一直跟随自己的亲弟弟金星难免生出妒意,他认为自己也可以像兄长一样活得有模有样,凭什么如此耀眼的光环注定就是哥哥的呢。想着想着,他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非常大胆而冒险的计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