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把你揉碎捏成苹果
在一个大雪天，月明像往常一样将炽原送到女生宿舍楼下，遇见了同样送自己的刚交到的女朋友的应迪——炽原口中那个长着一双桃花眼，月明应该“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朋友。
炽原感到自己的手就那样在月明的掌心中抖了一下。
但是月明并未察觉到，他拉着自己走上前去，笑意盈盈地与他的朋友打招呼，介绍两个人的关系。
应迪的眼睛扫过炽原时带着轻蔑的笑意，让炽原想到他的嘴唇中曾吐出过的所有恶毒却准确的击中自己的话语。就这一瞬，炽原知道自己身上的外壳碎了，里面那只大张着溃烂嘴巴的食人花挣脱了幸福的假象，猛得向上一挺身，将自己刚刚重新洗刷干净的心脏咬了去，胸口忽的一下，只剩一片空洞。
炽原呼吸急促，她挣脱开月明的手，跑去便利店，在货架中穿行时，炽原只感到自己的泪水在脸上决了堤似的流下来，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男生后背，一没站稳就跌坐了下去。
男生有些不明所以地回头，炽原就坐在地上仰视着他，看着他和身边的朋友俯视着看向自己，炽原突然惊出一身冷汗。
月明自始至终都在男人的岛屿里，而炽原一味抓着的绳索无法承受自己的身体，早就一个人跌入两块陆地之间的深渊。
炽原最终在最里面的货架上挑了一把新的美工刀。
第二天午休时，炽原一个人缩在教室最后一排的窗帘里，看着窗外发呆。月明轻手轻脚地走来，掀开窗帘也探了进去。
“干嘛呢？”少年的声音轻柔的不像话，炽原回头看见月明的眼，亮亮的，像是自己小的时候喜欢读的童话。炽原心口突然感到疼痛，被食人花咬下的空洞滋滋冒着黑气。
她一把抓过月明的右手，骨节粗大的手指探进袖子，抚上少女的手腕。
月明脸色一变，指尖的皮肤滚烫，细腻，但真正令他感到恐惧的，是粗糙的伤口，和因为发炎而隆起的皮肤。
他想缩回来，但炽原钳住他的手不知为什么变得十分有力。本能的恐惧让右手不敢再动弹，左手颤抖着将炽原的袖子捋上去，刚刚愈合好的伤疤上，大大小小的刀痕触目惊心，都微微泛着红，有的甚至被刚刚捋起的袖子带出了血。月明抬头看向炽原的脸，她的神色冰冷中带着疯狂，恐惧战胜了对女友自残的愤怒，但随后涌上的心疼和无力感终于逼出了他的泪水。
他问：“炽原，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你自己？”
炽原不语，她看着手腕上月明小葱一样白皙的手指，附在自己横七竖八的伤口上面，知道肌肤因为按压而微微的疼痛下面，是自己在奔腾的血管，跳动的肌肉，空荡的心脏。她恨不得让月明的手指扒开那些伤口伸进去，把月明整个人都放进自己疼痛的身体里，让他干净的眸子随着自己肮脏的灵魂一同战栗。
我以为你爱我。炽原流下泪来。
但是你不爱。
因为你不知道我的心脏在哪，你不知道我的伤口多深，你不知道我疼在哪。你甚至可以拉着我去找让我万劫不复的恶魔去谈笑风生。因为你以为一切都是小打小闹，一切都是男女之间的恩恩怨怨，一切都是小小的不甘和微微的愤怒。但你不会知道我在疼。
我们从一个地点出发，在同一个终点抵达，但是你走的道路上阳光普照，而我的路上早已荆棘遍地，枯枝横生。月明，我已经流过一遍血了，你这样干净懵懂，我们远的像是崖底的泥巴和天上的太阳，我如何爱你？
月明的眸子还和炽原那天在月光下在楼道口那里拦住他时一样，亮亮的，懵懵懂懂的。但他的泪水是苦痛的，重重的垂落在他手指旁炽原手腕上触目惊心的刀痕上。
“炽原，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月明的苦痛，会让自己空荡的心房好受那么一点点。
“痛吧，月明？”她轻声问，手指戳着他心脏的地方，“在这里？”
月明无措的点点头，泪止不住的流。
“再多痛几次，你就知道我了。”
不论你是否真正的爱我，你知道我了，我就可以继续爱你了。
虽是冬季，但正午的阳光仍旧热烈，两个人头上都被晒出了不小的汗珠。学校的午间闹钟就这样响起来，炽原放开手，月明的力气像被耗尽一样，手臂无力的垂下去，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走了。炽原拉开窗帘，趴在桌子上午睡的学生都打着哈欠睡醒了。
她望向窗外，冬季的暖阳下，四季青和松树绿的要滴出水来，但街道上的树枝枯叶落尽，在惨白的天空上张牙舞爪。
这一天在月明的心里长久地挥散不去，像是他中考结束后去炽原家里的那晚一样，深深的挫败感和无力感压的他快喘不过气来。再多么干净无暇的自己也知道，炽原出不来，她要把自己也带进去她的深渊里，不惜以这种伤害她，更伤害自己神经的方式。
只有自己听她的，两人才可以像之前一样亲密无间。炽原是一个在自己已有经验之外的存在，她要把自己从儿时的经历，父母的教育中一把拉出来，拉到她那个腥风血雨的世界里去。
但自己如此爱她。
月明从兜里掏出那把从炽原文具盒里没收的刀，将藏在桌子下的手掌置于刀尖之下，满头大汗，却迟迟下不去手。他趴在桌子上，像个不知道怎么办的孩子那样闷声哭了起来。
他曾经多么以自己为傲，好长相，好成绩，好性格，父母教导他站在龙卷风之外，看任何事情在自己之外一件一件的发生。他以为自己看尽了自己身边人事的分分合合，来来往往，等到有一天自己身陷其中，一定会比他们多一份云淡风轻。所以他不觉得应迪与炽原的矛盾会不可调和，也不认为炽原的悲伤真的无药可救。
但等到他面对自己时，才发现自己如此无能、懦弱、虚伪、胆怯……他只想逃跑。对自己的厌恶和愤怒、对心爱之人的不解和无奈，在心脏中慢慢发酵膨胀，撑的自己只想就这样蜷在自己的臂膀中死去。
月明闭上眼睛，那条伤痕累累的手臂再一次撞到他眼里。
这样的心痛，炽原说自己多受几次，就会知道她。
但仅仅这一次，就已经将一向云淡风轻的月明吓倒了。
那天之后，炽原经常在想要拉月明进入自己世界的自私，和看到月明一次又一次突破自己底线后崩溃的心疼中左右摇摆。
她会因为这种心疼而一次又一次推开月明，和他说分手，又会因为自己的自私将月明再一次拉回来，过几天如平常一样甜蜜的日子之后，再一次选择用各种方式伤害他。炽原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和迪应一样的怪物，她不会爱了，她只会疯狂地从精神日渐衰弱的月明身上找到像自己划开手腕时一样的安慰——那种自己可以控制一些事情的安全感。
而月明就像一只木偶一样，随意被她召唤或丢弃，看着她的眼睛只剩祈求，后来的月明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炽原开玩笑似的把自己的脸凑到他跟前睁大了眼睛让他看。月明看见炽原那双曾经对自己饱含爱意的双眸，在冬天的路灯下仍旧闪烁着和早先一样的爱意。
“炽原，我得忘了你的眼睛。你别再找我了。”月明说。
第二天，月明换走了自己的座位，坐到了离炽原最遥远的第一排的角落。他的同桌说月明常常会在自习课上写着作业时莫名其妙的流出泪来，就那样沉默的坐在那里，面无表情一直写，但是他在流泪。
炽原在不久之后的晚上去找月明，打算道歉并且正式接受两个人的分手，他给月明传了一张字条，希望两个人可以好好聊一聊，这样的男孩子根本接不住自己无处可放的愤怒和悲伤，她想着，这样下去只会害了他，自己像是一个毒苹果一样，不停的引诱他往自己的深渊里跳，但却再也拿不出一点爱出来。她要道歉，她想让他好好的。她不想让他这样恨自己下去。
但是月明那晚没有等她，炽原在教室门口左等右等，进去一看，月明的位置已经空无一人。桌子上的纸条还是自己给他传过去那个，想在晚上放学路上与他最后谈一谈。字条被压得平平整整，下面一行小字：“我们各过各的吧。”
在漆黑一片的教学楼里，炽原听见自己淡淡的笑声，轻轻地落在地上，碎掉了。
炽原带着MP3，一个人在操场上低着头走，炽原看着自己的影子慢慢变长，变短。心底的孤独不再那样疯狂强烈，而是变成了凉凉的一片海。
她熟悉这样的平静，和不久之前那虚假的幸福一样，都是会变成永恒的东西。不一样的是，幸福可能是虚假的，但孤独一定是真切的。
她将这样永恒的孤独下去。
耳机里放起自己之前下的一首音乐，《把你揉碎捏成苹果》，之前下载的时候并不明白歌里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但是那晚，金黄金黄的月光下，空荡的操场上。歌手冷静的声音一出来，自己像是突然被击中一样，愣在原地——
“别再从我身边走过，这里已经是片沙漠，没有欲望让你解渴，怪谁呢。
我就当你从没来过，渐渐掉入这个漩涡，把你揉碎捏成苹果，毒死我。”
自己这把木柴，并没有如愿以偿的遇到那点星光，用自以为可以拯救自己的爱情燃尽余生，却用自己内心的空洞，溺死了另一个人心中以为的自我。
对不起，月明。
炽原蹲下来，发现自己不知在何时，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