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无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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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湖

炽原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进入市一高新班级的第一天,就在第一排的位置上看到了月明。

他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样子,和身边刚认识的男生打成一片,单眼皮笑起来像是夜幕的湖边天上和水中倒影的两道月牙。

炽原平时见到月明都是在夜里,男孩靠在夜幕里的栏杆上,边数星星边等她晚自习下课一起回家。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阳光照耀下的月明给了炽原非常不一样的感觉,一瞬间,炽原觉得一直在身旁的月明突然一下站在了自己的对面,亲密无间的两人之间,突然裂开一道深深的缝隙,洪水从中呼啸而过。对岸欢声笑语,男人们嬉笑怒骂,此岸噤若寒蝉,女人们苦苦张望。

炽原缓缓走到他前面,发起了一句两个人平时不会存在的陌生而礼貌的对话,她说:“嗨。”

月明慢慢抬起头,看到自己面前的炽原。她的头发剪的短短的,垂在肩上,眼睛里面有一种自己很陌生的光亮。

男生们感到不对劲,也都一一抬起头,场面安静了下来,他们打量着这个闯入了他们世界的女孩,左看右看,平凡普通,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足以打扰他们玩乐的魅力,于是他们重新看向月明。

月明回了一句:“嗨。”

一瞬间,儿时的打打闹闹、你追我赶的那些单纯无邪的时光都不复存在,站在日光之下的,只剩下全新的两个人,懵懂而气焰正盛的少年,和外表风平浪静,内心早已摇摇欲坠的她。他们互相道好,重新相识。

炽原就像是一盆即将燃尽的木柴,在月明的笑容里遇到了另一点星光,于是不顾一切凑了上去。开学不久,她就毫不掩饰自己对月明的情感变化。没过多久,班里面有一男一女是初中以来的的好玩伴的消息,就在大家互不熟悉的氛围里点起了第一桶八卦的烟花。一直以来都在教室家庭里长大的月明从未身陷这种漩涡之中过,他回避过,无措过,暗自揣摩过,终于在烟花映在他脸上的五颜六色中恍惚了一下,脚下不稳,然后一头栽了这漩涡里去。

这漩涡像一个无底洞,两个人在从未有过的亲密关系里慢慢地下坠,深深地陷在“所谓”爱情的淤泥里,牵手说着情话,慢慢对彼此一点一点熟悉、爱慕、宽容、融入。

但他没有看到漩涡底部,是炽原隐藏已久的巨大伤口,它溃烂开花,大张着手臂挥舞着,想把所有被炽原放进灵魂的一切都吸去,咀嚼,吞咽,消化。以滋养自己已经受伤破碎的心灵。

在一个冬季,月明发现了炽原手腕上横七竖八的刀痕。它们深深浅浅,有的甚至已经发炎肿胀。

月明是一个乖巧稳重的男生,家庭在物质上虽然不富裕,但生活一直平稳幸福。他从未受到过任何言语和精神上的攻击,最多时候,只是一种淡淡对已逝去童年的怀念和忧伤。他无法理解“绝望”“孤独”这类过于文艺和成熟的字眼,也早早就学会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会对这些过于成人的悲伤避而远之。所以他不能理解炽原手腕上的沟壑,他甚至感到恶心和恐惧,下意识地逃避。

但他又无法忽视的是,他的确爱她。

他爱她那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平静神色,他爱她孩子一样的面庞和小表情,他爱她直来直往的话语,爱她会在所有人面前像一匹小马一样目不转睛地奔向自己,爱她写给自己一封一封信上的文笔,爱她对自己一心一意的言语,和看着他时眼睛里的光……

她用她的爱把他自己捧得太高,她用她的爱告诉他这个世界上属于一个男人的快乐的形状——被崇拜,被仰望,被倚靠。

于是他试着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来,越过手腕上的层层沟壑,拉到自己身边的平原上来,他没收她笔盒里的美工刀,向一无所知的班主任申请和她的同桌调换了座位。试图将她对除自己之外的那个悲伤世界的目光也放到自己身上来。

他不理解,炽原的家庭经济条件优越,父母婚姻幸福,关系融洽,如今虽然开始住校,但又有了自己陪伴在她左右,那么上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对她来说又能算是什么,多大的恨意也不至于如此绵长。也许炽原只是身为一个常常喜欢看书的女孩,心里太多属于女孩子的敏感和郁结,而他的任务就是拯救她,带她出来,告诉她,这不算什么。

炽原抓着所谓“爱情”的绳索,从女人的岸上纵身一跃,飞过了那道咆哮的河,站在了男人的领土上。远离了那边的怨声载道,融入了男士们的世界,于是更要在所有男人面前表明自己是谁的所属物。她紧紧抓住那道把自己送过来的绳索,把自己和月明用“爱情”牢牢的绑在一起,好让男人们接受自己的存在,不好把自己赶回去。她时刻充满病态的热情,像是一只前后追着月明摇尾巴的狗,看月明的哪里都闪烁着星星,恨不得每天都要告诉月明自己有多爱他,他有多棒。

但在夜晚自己一个人时,还是会常常会梦到自己被那群男人推下岛屿,自己跌进裂缝里,被上一段关系中那些恶毒的话语支配的恐惧,像海水般席卷而来,她被孤独与遗弃惊醒,于是大汗淋漓,手忙脚乱的跑到厕所,用那把美工刀一下一下地划入早已破损不堪的皮肤。

一旦看刀鲜血流出来,炽原就会因为确认自己还可以控制身体的完整和破败与否,而在漫无边际的无力感中得到一星点的安慰。

在这样的爱情和自我厌恶中疯狂的她不知道,人在真正可以感受到被爱的时候,是会变平静的。

没了美工刀、无时无刻不在月明保护下的炽原,终于将自己炽热的爱意慢慢平静了下来。月明的温柔像一棵树,树荫下的自己看着树影晃动,从内心感到安全。夜晚再一次惊醒的时候,感到手机震动,是月明知道自己噩梦连连,于是设置每隔一个小时就给自己发来一条的短信:“醒了先喝水,给我打电话,我在。”

她没有给他打过去,而是握着手机,第一次沉沉地睡去。梦里她和月明乘着小船荡漾在男人的岛屿和女人的断崖中间,男人那边继续欢声笑语,女人怨毒又渴望的目光透过他们望过去,而他们眼里只有彼此,四边是平静的水流,映着儿时每一次月明在教室门口等她回家时的星光。

手腕上隆起的的沟壑和自己的心情一样慢慢地平复了下去,直到成为月明朝思暮想的平原。此时的炽原不再像个不知轻重的小丫头片子一样拉着月明在人群中跑来跑去,她不再骄纵也不再幼稚,她周身包裹着温柔的薄膜,沉默而平静。

两人在冬季的漫天大雪中,从一群大呼小叫的男生旁边拉着手慢慢走过,相视一笑。

炽原成为了和月明越来越像的那种平凡的植物。

她以为爱最终可以让自己在对立中找到一个中间地带,在这个令自己恐惧的世界中,找到一方可以让自己扎根的土壤。

但是她错了,她再一次忘了,月明到底是个男人。哪怕他再像一棵树,他也是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