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玉粒金莼
【当下】
一个月的时间很短,短到所有的事情就像是在看电影一般,这个桃子红了、李子熟了的五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看着崭新课本的时候,它就从那些空白处就过去了;背英语单词的时候,它就跟着自己的声音往远处走;做习题的时候,顺着笔尖字迹逃走……总之,我守住心神,忘记了过去的一个月发生什么,或许脑海里许多以前遗忘掉的知识点记得;或许那些写满公式和单词的草稿纸记得。它们都记得,记得我的孤独、绝望和冷漠。
三年来,三年去,来来去去三十年,一九七八年的高考传到现在已经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因为高考结束,当共同的目标已经不存在之后,学校没有必要再留下我们,所以不可避免的一场散伙饭也随之而来。
随着高考结束,我们这群紧张学习的学生也得以缓一口气,其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这口气一缓就缓一生。老师们洋溢着的笑脸展露出淡淡的失落,不觉间,他们眼角的皱纹又深了几许,鬓间白发也增添了不少,看得让人心伤。如此分分合合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他们或许仍是不习惯和学生离别。
我们只不过是他们这几十年来所带的十几届学生中的一届。那些阳光灿烂日子里埋头苦学的他们,那些挑灯熬夜的他们,都毫无意外的成为了心情最为快乐的那群人,这是他们应有的快乐,是用无数个起早贪黑的煎熬换来的,同时也换来了他们繁花似锦的未来。他们是最不负青春年华的人,好羡慕。
当那些满脑海的数学公式,英语单词,古诗词都被扫走之后,藏在脑海深处的可怕东西就自个儿钻出来,把我吓得心惊肉跳,把我弄得魂不守舍。这几个月的几件悲伤事,又像恶鬼一样跑来缠着我,他们像是大街上以小孩为乐的大人,总想看到我无助绝望的哇哇大哭,引起他们的欢笑。
高考结束了,不知不觉间,三年的高中生涯已经在我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中过完了。下午五点半,胡英仁掀开我的被子看到我红肿的眼睛,本想大声嚷嚷地他愣了一下,像是打开快递时,所看到的东西和自己想象的东西不一样,兴致盎然的表情瞬间没了,愣了一会儿,胡英仁笑道:“哟,哭啦,考砸啦,还是和何文洁分手啦。”
我再一次在被窝里蒙头哭泣的时候被抓了个正着。胡英仁未改当初的习性,依旧是一副居高临下,把自己当成一个神的模样,只不过这次我成了他嘲讽对象。也许他就是这样想的吧,易满不在了,你得给我解闷。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合上被子,说道:“你先去吧。”这三年来,我让太多人失望,甚至是绝望,绝望到我认为自己是烂泥扶不上墙……未来的自己真的会后悔,后悔现在的自己。
“还是等会你吧。”胡英仁掀开我的被子,他看着满脸泪痕的我,为我的伤心默哀短暂的时间后,爬下楼梯。
我趴在床上窝着不肯动,就像是夏天的烂泥塘的老牛、冬天不肯挪窝的青蛙,夏天趴在阴凉树底下静睡不愿意起来的狗,冬天不肯动的蛇。胡英仁在空荡荡的床上吧嗒的抽着烟,抽完之后,就去隔壁寝室陪着他们打扑克牌,不管成绩好的,还是差的,手里都捏着那么几十块钱。激动的时候,他们的声音甚至传遍整栋宿舍楼。或许对于他们来说,高考之后的毕业生,唯一的好处就是终于可以在宿舍里肆无忌惮的抽烟、可以肆无忌惮的赌博,尽管很短暂,但足够让他们怀念好多年。两个多月不见胡英仁,我们生疏了不少,也许没有易满,我们根本就不可能成为朋友吧,因为我们两个人的性格不适合做朋友,只适合做仇人,因为我也很要强,尽管我表现得很软弱。
走出宿舍后,夕阳在远方的山头上高挂着,一路上看到那些昨天都还在刻苦挑灯夜读的人今天都像是被点了笑穴,整个世界都变得开朗很多,这个学校因为他们成群结队的笑声而变得欢乐了许多。是啊,那座山没了。若说青少年最为快乐的时光是什么时候,恐怕非六月八号三点半之后吧……可惜大多数都已经成年,被恋爱充满整个脑袋,所以……没有真正的快乐吧。
一路上碰到的那些同学,他们说话变得大声,生怕不能引起身为路人甲的注意,走路的时候也都不再是一副若有所思、思考人类未来的模样,以前衣兜里总是准备着的那本小单词本现在或许被压在哪堆书下,藏在哪个仓库里,或者敬给了哪个土地公公,都舍弃了买早餐的时候看一眼,吃午饭的时候边吃边看,拉屎的时候可以掏出来看一眼的书;那些封面上写着“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之类的字的课本,如今也不知道飞到哪个角落。
对高考忠肝义胆了那么多年的他们,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只管等便好,以前的路,以前的努力,都是为了能够在这张卷子上书写出自己想要去的地方,想要拥有的未来,如今写完了,他们也就变得一点儿用也没有了……实在啊,这过河拆桥的本事天下第一,还是常态。今夜,或许就是三年来同住一屋的室友们的最后一夜,因为明天之后,或许谁再也见不到谁,哪怕用尽一生的时光去寻找对方。再见,再也不见。
人生也就那样,在乎的东西越多,到头来才发现所拥有的东西越少。我不想再让自己郁郁寡欢,成天到晚都在患得患失,所以,我就尽可能的不去在乎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找个角落,喝到痛快处的时候,然后尽情的哭泣。
好快啊,时间的匆然流逝让我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开始已经变成结束。班级里最后的一顿晚饭,那群即将变得陌生的同学们陪我喝得酩酊大醉。醉了之后,他们有的相拥哭泣,有的哈哈大笑,有的一直在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有的在幻想着即将到来的大学的总总美好生活。我也喝醉了,独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发呆,呆呆地看着桌子上的塑料杯,脑袋里空空荡荡地,一动不动。唯一的动作,就是自己想动的时候,又把酒杯里的酒给喝光。
喝着喝着,就醉了。趴在桌子上的感觉并不好,在他们都在欢笑祝福对方拥有美好未来的时候,我已经不省人事。我如同那在悬崖边上被扔下去的石子,来不及享受微风,就砸到被树枝遮住阳光、青苔攀附的地面,身份碎骨。
我喝不下了,醉到不知道我举起来对着灯泡盯了很久的杯子,到底是一次性杯子还是玻璃杯的地步。再喝下去肯定会吐出来,我不想吐,不想糟蹋自己,尽管我很想再继续喝,喝到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伤心事,一醉解千愁。可我发现胃才是自己酒量的最大天敌,就算我快要吐了,脑袋里还是能够清晰地看到他们生动活泼的影子。
班里和我有交集的人并不少,也仅仅是有交集。他们有的还在酒桌上一块喝着,乐着;有的在高一,或者高二……或者高三的时候被赶出学校,或者走出学校。身边的他们一个个的都一头扎入围墙外面茫茫的人海中,我从教室里探出头去找他们,却怎么也找不到。每一次看着他们拿起背包,放下一切独自远游,去我不知道的地方,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的地方,心总是空荡荡的。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我无法抬起脚,往前踏出那么一小步,去追寻他们,跟在他们的身后,去和他们作伴,去做一个潇潇洒洒的人。可是现如今敢于迈开第一步的时候,却找不到他们走过的路,也看不见他们的背影。最终还是彷徨站在那里,原地踏步。
他们就像是一颗颗被砸入大海的石子,不停地往下沉,最后隔着一层水幕,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晒着冷冷地太阳。我忘记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呆在小小县城哪个角落的哪个饭馆里,脑袋里空荡荡的,眼睛里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物,和我没有丝毫关联。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夕阳的时候,总觉得很难过,悲伤的情绪就莫名其妙的油然而生。或许是因为经历过了吧,那刻骨铭心地离别前的强颜欢笑和开怀大笑,最后都会在安静下来时,变成心底深处冒出的深深地不舍、眷恋、怀念和失落。
我的伤怀来得比他们的都早,早在重新拿起书看着它认识我,我不认识他的英语单词时,我就已经意识到分别的那一天迟早会来,因为,没有什么可以把一个人困在一个地方一辈子,除非是自己忘了要挣脱。
这一个月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这段时间我时时刻刻不在忙碌着,不敢让自己停下来,每每想要偷懒以下的时候,总能看到何文洁那些张恨铁不成钢的脸。我害怕,怕梦里何文洁骂我,怕以前梁学莎的一脸失落。我害怕自己对不起那些期待我能够拥有一个美好未来的他们,害怕他们对我摇头叹息。我不想,也不愿意在深夜里被自己的噩梦吓醒。这一个月尽管浑浑噩噩,但算得上是充实。
这么多年来,尽管已经有了很多次的离别,可每一次的离别却都能够让我痛彻心扉,每一次对待离别都像是一个刚学会开车的新车手,遇到紧急事件,总会做出错误而伤害自己的选择,怎么都不能适应它,坦然微笑面对它。我在卫生间吐完,踉踉跄跄扶着墙回来,瘫坐在椅子上。不知许久之后,身边出现了跟个柱子似的身躯。两眼迷离的我已经看不清他的脸,看起来应该很老,下巴地方有点黑。我伸手乱摸了一下,有点扎手,跟摸仙人球似的。我缩回手,痴痴地笑着看着他,笑着笑着,流出了眼泪。可就算是这样,我也起不来,说不出话,想不起什么,做不成什么事。我伸手胡乱的抓着,却什么抓不到,最终趴倒在没有一个人的饭桌上,头很昏,心跳声却还是那么清晰,那么有力,可能我不是那类会喝酒猝死的人吧,不然有何脸面去面对何文洁。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何不如直接睡去,我闭上自己沉重的眼皮,不省人事满怀期待的朝着黑暗风驰电掣,肆无忌惮的跑去。
当彻底趴在桌子上之后,耳边的一切声音都不能叫醒我。那些声音我分辨不出来,都很陌生,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人正常的说话,这一个月以来,我的这张嘴除了吃饭,就是喝水深呼吸。或许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能够让我瞬间醒酒的声音。
胡英仁和班里的人关系比较好,很幽默,很聪明,胡英仁的人格魅力很高,都愿意和他交往,因此他满酒桌都是好同学,且千杯不醉。酒场得意的胡英仁喝得很开心,他和一群同学把班主任灌趴下,蹲在桌脚呕吐。已经快三个月没有见到他,在学校的时候一块儿翻围墙、一块儿逃课上网……可他突然离开学校之后,身体里记载着他的声音的神经元还是慢慢地退化,退化到现在不能分辨出他的声音。完全想不到高考前一天,他竟然又回来了。他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我的耳朵的时候,我只是单纯的认为是某个熟悉的人。
“卫执,你竟然敢自甘堕落。”睡梦中,我听到了何文洁这样子说。看样子我还是没能孤立自己、孤立世界。这句话一下子就把我从睡梦中拽出来,昏昏沉沉的我立刻就清醒过来。发现原来只是一场梦,同学们还在互相嬉笑着,互相祝福着。
何文洁,我会好好的,一直好好的。如果说我自甘堕落了,那或许就是现在吧,现在我走在堕落的路上,正在跳往黑不见底的深渊。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吃盐拌饭,当初陪姐姐吃过,也和梁学莎一起吃过,味道并不怎么好,但现在很想吃,我怀念那个味道,那些时光。我拿着碗想去盛米饭,却发现米饭已经没有。或许老天爷就是连一碗白净的米饭都不肯在我想要的时候出现,它就是这么狠心;又或者,我是那么的贪得无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