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拉法耶特侯爵
柏林城的又一个夜晚,图林根大街上的居民们都紧闭门窗,拉上窗帘。若是平日,这些昂贵的临街公寓中都举行着达官贵人们的派对,灯火辉煌,还有助兴的乐队弹奏出的悠扬乐曲,但今天,恐怕大部分住户都已经逃离了柏林。
侯爵偷瞄着街道上法兰西士兵,他们庆祝持续了六个小时,狂饮葡萄酒,高唱军歌,挥舞着三色旗与鹰徽,赞扬着波拿巴四世的威名,时不时对着天空放上一枪。此情此景是让他本人既悲痛又想笑,曾经他是多么努力想保住波旁王,但法兰西人民以“让国王都见鬼去吧”的口号拒绝了他,结果他们转头给自己找了个意大利皇帝。
头顶的军用飞艇喷吐着黑烟,两根粗壮的麻绳将这些飞行的战争机器固定在地面上,并通过吊篮补给着弹药、食物和淡水,飞艇上的探照灯扫视着地面,寻找着还在顽抗的普鲁士士兵。美洲与阿维坎尼亚的发现并没有给欧罗巴的人民带来机遇,反而加剧着各国间的战争,各种奇形怪状的机械被制造出来,被用于杀戮和统治。
侯爵本人有着日夜颠倒的作息习惯,自从79年那次意外之后便是如此,渴血、皮肤惨白、牙齿不受控制的生长着,他竭尽全力去隐藏自己的不同,可还是被雅各宾派发现,他不得不踏上逃亡的旅途,否则迎接他的便是路易王和王后同样的下场。
法兰西帝国与普鲁士王国的战争只持续了六个月,法兰西人的新式步枪、火炮和其他新武器为他们的军队提供了巨大的战术优势。今天尘埃落定,才即位的年轻皇帝重现了他曾祖父的伟迹,领导着他的军队进入了柏林,这也算是打断了普鲁士一整代人的脊梁,他们还有没有勇气再战并不重要,因为没有盟友能帮助他们了。
不列颠人在葡萄牙和佛兰德斯的战场上失利,停火谈判早已开始。战前支持普鲁士的沙皇,在吞并波兰后就加入了法奥同盟,他也在法奥的协助下强行赎回了俄属美洲,还得到了一块在阿维坎尼亚群岛中原属于葡萄牙的殖民地,并同意让波兰中西部恢复独立王国的身份。
这些年,侯爵没有错过《普鲁士日报》的任何一期,但即便不出柏林城也能知道报纸上全是胡说八道。什么“粮食大丰收”之类的宣传语来安抚民心,现实中柏林城近一月都只能吃萝卜,其他城市更是不敢想象;“英勇的战士们由国王陛下亲自授勋”,一看下文,他们并没有与法兰西或者奥地利士兵作战,而是“在镇压西里西亚罢工工人的行动中表现英勇”。
普鲁士国王把自己的国家改造成战车,但一场外战都没能取胜。德意志地区优秀的军工企业都在莱茵邦联的管辖下向法兰西人提供武器来杀害自己的同胞,为普鲁士提供军火的黑心工厂不仅工期长,产品次要价还高,一追查下来,老板们早就在汉堡登上了前往北美和阿维坎尼亚的邮轮,这国家算是彻底没救了。
不远处的战场上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对于普通人来说硝烟与灰尘肯定更刺鼻,但更为敏感的嗅觉与追寻血液的本能使侯爵可以注意到那温暖且香甜的气息。
侯爵换上一身黑衣,头顶黑帽,贴着墙壁沿街行走,尽可能地不吸引目光。兔子不吃窝边草,在藏身处附近狩猎是危险的,面对着街边垒放整齐的普鲁士士兵遗体和烂醉的法兰西士兵,侯爵低下头,藏起不受控制的锋利獠牙,继续向前。心里想着,不是我不敢,而是你们运气太好。
往西走是最好的选择,那边的战斗最激烈,多几具尸体不会被人所注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一处被大口径攻城臼炮的炮弹炸塌一半的建筑前停下,他听见血液流动的声音从废墟中传来,这是个良好的猎物选择。待其他人清理完废墟,发现尸体的时候,肯定已经高度腐烂了,谁还在乎尸体内还有没有血呢?
侯爵迈着坚定的脚步踏上瓦砾废墟,如同他曾经攀上约克镇的最高处迎接士兵和群众的欢呼,如今他却像一个小偷一样。
“救我,救救我,求你了,上帝保佑你。”那年轻女子下身被倒下的家具掩埋,无力地伸出一只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棵救命的稻草。
她的脊椎断了,侯爵能从她血液流动的异常声响听出来,没救了。
他轻抚着她布满灰尘的脸颊,多么的年轻,多么的可惜,尖锐的牙齿贯穿了她的颈动脉,他却像个贪婪的婴儿,用力地吮吸着,根本停不下来,直到她变成毫无气息的肉袋。侯爵的欲望得到了满足,他开始变得像从前的自己,他忏悔,他默默向上帝祈祷,祈求着自己没有资格得到的宽恕。
“你是吸血鬼吗?”稚嫩的声音惊醒了侯爵,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如此大意。
看着眼前七八岁的小男孩,他凑了过去,目光中满是怜悯,他想起了自己遗忘的尚未成年的儿子,如今,他恐怕也死于年迈了吧。
“我是,孩子,快走吧。”
“你能治好我的手吗?我母亲以前告诉过我,吸血鬼的毒液能治愈所有病痛。”小男孩举起自己的右手,手掌不知为何已然消失不见,只有那光秃秃的关节和丑陋的伤疤,“如果我能重新长出右手,我就能回工厂上班,弟弟妹妹就不会饿肚子了。”
“你的父母呢?”
“我母亲告诉我,父亲在追随卡尔亲王,保卫国家。我母亲昨天出门找食物,可她没有回来,弟弟妹妹们哭着想妈妈,我就出来找母亲。”
侯爵听不下去了,他跑开,逃回自己藏身多年的住宅,那栋两层楼的公寓,他以猎取生命为生,但他还有一颗人类的心脏。
侯爵失神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主人!主人!”仆人连跑带爬地来到他跟前,“冯·罗恩元帅,他死了,自杀了,现在尸体被法国士兵吊在勃兰登堡门上。主人,我们还不走吗?据说法国人带来了许多殖民地辅助军,包括黑肤人和山羊人,当法兰西人亲自上战场的时候,普鲁士人的弹药基本都被消耗光了。”
侯爵带着些许伤感,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脑袋上长着山羊角,裤腿下是羊蹄的仆人。他身为亚人类,从小就被奴隶贩子带离了位于阿维坎尼亚群岛,至于父母给它取的什么名字,它自己也不记得了,自己族人的语言和文化更无从而知。陪同侯爵参观阿维坎尼亚文物巡回展出的时候,它表现得比周围的人类还惊讶。
“尼古拉斯,你更怕我还是更怕法兰西士兵?”
“主人,您依然是法兰西人民的将军呐。”侯爵回想起那些年身着白色军装,手持鸢尾花旗帜,在万里之外征战时的激情岁月,他是两个世界的英雄,那是他一生中最高光的时刻,如今他的容貌一成不变,而灵魂却年老腐朽,早已没有任何激情。
“取我的酒来。”
“主人,哪一瓶?”
“1784年,切萨皮克,玛丽·福赛斯;加上最后那瓶索泰尔讷的好酒,两个杯子,还有我的手枪。”侯爵在接受自己的嗜血欲望后有了个小癖好,他将自己的毒液、受害者的血液以及来自家乡的葡萄酒混合在一起装桶发酵,最后得到只属于自己的佳酿。
“好的主人。”
有时他无法直视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动物的血液也能满足他的欲望,但整座城市充满着跳动的颈动脉,巨大的诱惑令他只能屈服于本能。他是纠结的集合体,两种思想不停地争夺着意识的主导权,他只是个沉醉于记忆的老者,他根本算不上人。
侯爵翻看着往年的书信,华盛顿的,路易王的亲笔信都被他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尼古拉斯回来时,拿出那两瓶侯爵的珍藏,装进两只威尼斯古董玻璃壶,以完美的礼仪将它们倒入杯中。再将侯爵古老的滑膛手枪填好弹药。
侯爵接过手枪,藏在腰后,“尼古拉斯,你服侍我有三十年了,今天我还你自由。”
“主人,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尼古拉斯,是奖励。”侯爵递给他的仆人一只拇指般大小的玻璃瓶,“这是我的毒液,今后你的生活取决于你自己的选择了。”
吸血鬼的毒液能将普通人转化为吸血的怪物,留下了永生的诅咒,不过单纯的服用它也可以包治百病。
只要服用者不在毒液被排出人体前死亡,那样诅咒便不会生效。超常的效果令一小管吸血鬼毒液的价格相当昂贵,即便是私人医生在为他们富有的患者治疗时,每次也只舍得用一两滴。如果不是长年的逃亡令他囊中羞涩,侯爵也不会用昂贵的管制品当遣散费。
屋内的挂壁时钟恰好指向九时,大街上传来了普鲁士国王威廉向指挥进攻柏林的麦克唐纳元帅投降的新闻,真假不得而知,侯爵只觉得这名字很熟悉,大概是拿破仑·波拿巴当皇帝时,他手下某个将领的后代。
不久后,他整夜等候的客人才粗鲁地叩响了他的大门,“咚咚咚——”
“帝国异常事务调查委员会!开门!”
侯爵将头探出窗外,全然不顾阳光照射他皮肤时的异象,一男一女,他们俩穿着一套通体黑色的大衣,领口处有金色的胸针。他们身后跟着一群扛着步枪浑身泥渍的士兵,步枪枪口还挂着明晃晃的镀银刺刀。侯爵有些失望,一般情况下帝国异常事务调查委员会的巫师们都是以五人的小组行动,结果只有两人前来。
“上来吧,法兰西的勇士们,不要这么拘谨。”侯爵向他们喊道。
“砰——”一声巨响,楼下的大门被子弹轰开,紧接着是密集的靴子踩在木制楼梯上的噪音。
领头的巫师气势汹汹地闯入侯爵的房间,他摘掉自己的礼帽,用冷酷的眼神凝视着宅邸的主人,“吉尔贝·迪莫捷?”
唉,帝国异常事务调查委员会的巫师只会来干一件事,“是我,先生,您的名字呢?”
侯爵仔细打量着他,年纪不大,三十来岁,不过浑身上下散发着自信,双手上有药剂烧灼和利器割伤的疤痕。巫师们完全有能力消除这些伤疤,但此人将它们当作勋章保留了下来。
“不重要。”巫师摘下自己的皮革手套,随后命令着随行的士兵们,“搜查房屋!”
“请坐吧,我为您准备了一瓶加斯科涅的好酒。”侯爵趁机观察起站在一旁的女巫师,她比巫师稍年长些,气场也没有前者足。
手持步枪的士兵们正仔细搜查着侯爵的宅邸,连沙发坐垫都没放过,直接用刺刀挑开。
“先生,你应该很清楚我们为何而来吧。”巫师说道,一点儿也不在意侯爵为他准备的好酒。
“我清楚,实话告诉你吧,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几十年了,如果二位再来晚些,我的珍藏酒就要喝完了,那才是折磨。”
“吉尔贝·迪莫捷,你被指控多项罪名,包括叛国、颠覆国家政权、谋杀、非法转化人类或亚人类,你被缺席审判判处死刑。”
“很好。”
巫师愣了一下,问侯爵:“你不打算为自己辩护吗?”
“当然不。”侯爵感受着自己腰后的硬物,那把曾伴随他在美洲打击英国人的滑膛手枪,“我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他不愿意让自己成为某个人佩戴在胸前的荣誉勋章,他自己的命,也得由他自己来终结,下地狱就下地狱吧,如果地狱真的存在的话。
“法兰西帝国是个法治国家,我们不会随便动手的,请先生随我们回巴黎。现在是个特殊时刻,我们和英国人处于战争状态,皇帝陛下说不定会特赦你,并恢复你英雄的身份。”巫师说道,他站起身,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根手杖,“走吧,侯爵,巴黎在你离开的几十年里可是大变样了,你不好奇吗?你还有孙子和孙女还活在世上,你不会不知道吧?”
听到这里,侯爵动心了,一边是结束自己的罪孽;一边是冒险回巴黎,赌那百分之一的几率皇帝会让他活下来,然后见到自己抛弃在身后快一百年的家人们,也许他们不会认自己,但无所谓啦,还活着就行。
突然,一道黑影从窗户外跳进屋内,瞬间便撕碎了一名士兵的喉咙,“主人!快跑!”是尼古拉斯,它原本齐整的两排方型牙齿已经有几颗变成了尖锐的犬牙,被利齿穿破的牙龈不停地淌着鲜血。
它主动喝下了会很快便会夺走他最后理智的毒液。
人类和所有类人生物都会受吸血鬼毒液的影响。但其副作用在人类身上是最小的,类人生物对吸血鬼毒液非常敏感,会令它们在短时间内变成只剩下嗜血欲望的躯壳,不再具备思考能力。
“尼古拉斯!快住手!”侯爵呼喊道,但是没用,才转变的尼古拉斯已经杀红了眼,除了死亡已经没有办法让他停止脚步了。
士兵们发射着镀银的子弹,使用着镀银的刺刀攻击尼古拉斯,但是凡人的反应比起吸血鬼终究还是太慢了。
屋内一片混乱,四处都是被子弹击中的家具溅起的碎屑,枪声、惨叫声不停。巫师拔出手镀银的杖剑,无声施放的法术击中了尼古拉斯。侯爵的山羊人仆人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悬停在半空中,瞬间,士兵们发射的镀银子弹便多次射入尼古拉斯的身躯,他惨叫着,身体自内开始燃烧。
“不!”侯爵拔出腰间的滑膛枪,打了巫师一个措手不及,火石瞬间打响,枪口冒出大量的白色烟雾,原本应该击中巫师脑袋的铅弹被那女巫师的法术挡住。
如果是五个经验丰富的巫师相互配合,侯爵在他们面前连一战之力都没有,但在仆人的帮助下对付两个并未做好十全准备的巫师并没有太大压力。
侯爵飞扑向女巫师,他的反应比新生吸血鬼快得多,等巫师回过头时,女巫师的脑袋已经被侯爵连根拔起。
巫师用手杖剑刺向侯爵,侯爵趁机将刚刚吸入腹中的女巫师血吐了巫师一脸,鲜血飞溅进巫师的眼睛里,将他致盲,这时他再想施放法术就太迟了,侯爵手掌以反常的力量撞进巫师的胸膛,把他的心脏活生生地扯了出来。
剩下的士兵更不是侯爵的对手,他们自负地没有逃走,而是在房间中搜寻着侯爵的踪迹,好像他们才是猎人,实际上他们只是猎物。
侯爵隐蔽在屋顶上,士兵们压根不清楚他身在何处,恐惧驱使着他们向黑暗不停地射击。每个被侯爵触碰过的士兵肢体都残缺不全,子弹在他眼中只是以龟速运动,完全不构成威胁。直到那最后一名士兵,侯爵拽下他的左臂,正准备取他性命的时候,那士兵的右掌中突然迸发出一团火花,将整层楼都炸得面目全非。
侯爵躺在图林根大街上,身边都是爆炸产生的瓦砾碎片和灰烬,魔法的火焰包裹着他,吞噬着他,结束了他早就该结束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