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尸语迷踪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
燕昭勒住缰绳时,枣红马的前蹄已经陷进泥泞里。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流成水帘,远处的山峦在闪电中忽隐忽现,像巨兽的脊背。
苏清欢在马上喊道:“前面有灯火!”
她的焦尾琴用油布裹了又裹,此刻像个襁褓般被她护在怀里。燕昭眯起眼睛,透过雨幕看见半山腰处几点飘摇的光亮,不是灯笼的暖黄,而是惨白的、仿佛死人指骨的颜色。
山路被冲得沟壑纵横,枣红马第三次打滑时,燕昭索性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徒步前行。泥水灌进靴筒,每一步都像踩在冰窖里。苏清欢的嘴唇已经冻得发青,但右手始终按在琴弦上,随时准备拨动。
过了一会儿,燕昭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道:“前方有一庄子,倒像是义庄。”那轮廓渐渐清晰,是三进院落,青砖黑瓦,门楣上悬着块残破的木匾,隐约可见“善寿”二字。奇怪的是院中摆着十几口棺材,却都敞着盖,在雨中像张开的黑色大口。
敲门无人应答,燕昭推门时,锈蚀的门轴发出凄厉的呻吟。院内积水没踝,漂浮着纸钱和香灰。正堂里点着三盏长明灯,灯油散发出古怪的腥甜味。
“有人吗?”苏清欢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院落里回荡,回应她的只有雨打棺材的闷响。
燕昭的轻絮剑已经出鞘三寸,他注意到墙角堆着新挖的土,铁锹上沾着暗红色的泥垢。正堂供桌上摆着个缺口的瓷碗,碗底沉淀着黑色渣滓,像是某种药材的残渣。
苏清欢突然拉住他的手腕,喊道:“别碰,是醉仙藤和曼陀罗的混合物。”
她的指尖轻轻蘸了点碗沿的液体,凑到鼻前,道:“还有...人血。”
后院传来一声“咯吱”,燕昭闪电般转身,剑尖直指出声的方向,是个佝偻着背的老汉,提着盏白纸灯笼站在廊下。灯笼光照亮了他满是皱纹的脸,右眼浑浊发白,左眼却亮得吓人。
老汉道:“借宿?”他的嗓音像是两片砂纸摩擦。
“十个铜板,管顿饭。”老汉伸出枯枝般的手,指甲缝里嵌着黑红色的污垢。
燕昭摸出铜钱递过去,老汉接钱时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独眼里闪过一丝异色道:“剑客?”
老汉凑近嗅了嗅,道:“流云剑宗的人怎么跑到这鬼地方来了?”
燕昭一脸疑惑,道:“老丈如何认出...。”
“二十年前的血剑之祸,我埋过七个流云弟子。”老汉松开手,灯笼晃动的光影在他脸上晃悠。
“都是耳后有血洞,脑髓被吸干了。”
他转身向后院走去,道:“跟我来,别碰那些棺材。”
厢房比想象中干净,老汉点起油灯,火光下可见四壁贴满符咒,有些已经泛黄卷边。炕桌上摆着个陶罐,里面泡着十几条蜈蚣,在浑浊的液体里缓慢蠕动。
老汉道:“只有粥。”
他放下个粗瓷碗,里面是灰绿色的糊状物,飘着几片可疑的黑色菌菇,接着道:“不吃就饿着。”
苏清欢却掏出个小银勺,舀了点粥细细品尝,道:“茯苓、黄精...还有地衣?”她惊讶地抬头,道:“老丈懂医术?”
老汉的独眼眯成一条缝道:“埋的人多了,自然知道什么能要命。”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口浓痰精准地落入墙角痰盂,道:“你们是去惊鸿阁的吧?最近三个月,路过这里的都是去送死的。”
燕昭的剑尖无声地抵上老汉咽喉道:“你知道些什么?”
老汉沉吟道:“后山新坟十七座,全是惊鸿阁的弟子。”
他对颈间的剑视若无睹,从怀里掏出个烟袋点燃,道:“七天前送来最后一个,穿白衣服的年轻人,耳后爬着红虫子。”
他吐出口烟圈,道:“埋下去第二天,坟就空了。”
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燕昭这才发现老汉的左手只有四根手指,缺指处伤口平整,显然是被利刃削断的。苏清欢似乎也注意到了,她悄悄解开琴囊,手指搭上其中一根弦。
老汉突然压低声音道:“守墓四十年,没见过这种事。那些尸体...会自己回来。”他指向窗外,道:“每晚子时,你们就能看见......。”
一声闷雷淹没了他的话,闪电照亮院落的瞬间,燕昭看见棺材盖上不知何时蹲满了乌鸦,血红的眼睛齐刷刷盯着厢房窗口。
老汉走后,苏清欢立刻从琴底暗格取出个瓷瓶,将里面的粉末撒在门窗处,道:“蜈蚣粉加雄黄,防蛇虫的。”她检查着粥碗边缘,道:“这老头不简单,他指甲缝里的是坟土和朱砂混合物。”
燕昭轻轻推开窗缝,雨小了些,但雾气从地面升腾起来,给棺材蒙上纱帐般的白翳,他注意到最靠近正堂的那口棺材里似乎有东西在反光。
燕昭抓起斗笠,道:“我去看看。”
苏清欢压低声音叫道:“等等。”递给了燕昭一个小香囊,嘱咐道:“含在舌下,能防瘴气。”
香囊里的药丸苦得让人流泪,但片刻后舌尖就泛起清凉感,连带着耳清目明。
院中的积水冰凉刺骨,燕昭蹑手蹑脚地靠近那口棺材,轻絮剑随时准备出鞘。棺材里铺着层稻草,上面躺着一把短剑,剑柄上缠着惊鸿阁特有的飞羽纹丝带,剑穗已经腐烂。
正当他伸手去取时,背后传来“咯吱”声。燕昭猛地回头,看见一口棺材的盖子正在缓缓移动。没有风,没有人,但那棺材盖就像被无形的手推着,一点一点滑开...。
“小心!”苏清欢的喊声与琴音同时到达。
燕昭侧身翻滚,原先站立的地方刺出五根枯枝般的手指,是从棺材里伸出来的。紧接着整个棺材爆裂开来,一个穿着寿衣的身影扑向燕昭。
轻絮剑出鞘的银光划破雨幕,剑刃砍中那人的肩膀,却没有血溅出,只有黑色的粉末喷涌而出。燕昭这才看清“它”的脸,皮肤呈尸绿色,右耳后有个铜钱大小的洞,眼窝里爬满了白色蛆虫。
燕昭后跃避开抓挠,道:“不是活人!”那具行尸动作僵硬但力大无穷,每次扑击都带起腥臭的风。更可怕的是,其他棺材也开始接二连三地颤动,盖子纷纷滑落。
苏清欢的琴音突然拔高,她站在厢房门口,焦尾琴横在胸前,弹的正是《清心普善咒》的反调。行尸的动作明显滞涩起来,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制。燕昭抓住机会,剑锋划过行尸的腰带。
燕昭惊呼道:“惊鸿阁!”腰带内侧绣着惊鸿阁的徽记,旁边还用金线绣着“程天罡亲传”四个小字。
苏清欢不知何时已经冲到近前,她从发间拔下银簪,精准地刺入行尸耳后的孔洞。尸身剧烈抽搐起来,突然“砰”地炸成一团黑雾。燕昭挥袖驱散雾气,发现地上只剩下一套寿衣和几根枯骨。
苏清欢的声音发颤,道:“是尸儡,师兄笔记里提过,用血蛭操纵刚死之人...”她突然弯腰干呕,颈间的青纹又蔓延了几分。
剩余的行尸已经爬出棺材,足足有十二具。它们动作整齐划一,像是被同一个意识控制。燕昭护在苏清欢身前,轻絮剑画出一个个光圈,将最先扑来的三具行尸拦腰斩断。黑雾接连爆开,空气中弥漫着腐肉和药材混合的恶臭。
“它们的弱点在......。”燕昭的话被一声嘶吼打断。
守墓老汉不知何时出现在院门口,手里提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但他的样子完全变了,右眼变得血红,嘴角咧到耳根,露出鲨鱼般的尖牙。
“吃了他们,新鲜的...献给圣君!”老汉的声音像是从腹腔深处挤出来的。
行尸们突然改变阵型,呈扇形包围过来。苏清欢的琴弦已经断了两根,指尖渗出血珠。燕昭突然想起掌门给的密函上那句话:“剑招带锯齿状轨迹者”。他深吸一口气,剑势突变。
轻絮剑在空中划出诡异的之字形,剑锋震颤发出蜂鸣般的声响。这招“云叠嶂”本是用来破解暗器的,此刻却成了行尸的克星。剑刃每次与行尸接触,都激起一串火花,仿佛砍在金属上。
“他们经脉里有东西!”苏清欢喊道。她不知何时已经解剖了一具被燕昭斩断的行尸,银簪挑着条半尺长的红色虫子,道:“是变异的血蛭!”
老汉发出非人的嚎叫,柴刀带着腥风劈向苏清欢。燕昭飞身去救,却被三具行尸缠住。千钧一发之际,苏清欢拨动了最后一根完好的琴弦。
音波肉眼可见地在空气中荡开,老汉的动作突然僵住,七窍流出黑血。所有行尸同时抱头嘶吼,耳后的孔洞里钻出扭动的红虫。那些虫子一接触空气就自燃起来,发出噼啪的爆响。
苏清欢虚弱地指向正堂,道:“火!快烧掉它们!”。燕昭会意,剑尖挑起长明灯抛向尸群。火焰“轰”地窜起一人多高,将行尸和红虫尽数吞没。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火中竟然传出笛声。这不是幻觉,燕昭清楚地看见一条红虫在火焰中扭曲成奇怪的形状,腹部鼓胀发出尖锐的鸣响。紧接着所有燃烧的虫子都开始共振,奏出一段诡异的旋律。
“是...是《采菱曲》的变调!”苏清欢的脸色惨白,道:“有人在用音律控制它们!”
火焰渐渐熄灭,院中只剩下一地灰烬。老汉的尸体蜷缩在门口,烧焦的右手还紧紧攥着柴刀。燕昭用剑尖拨开他的衣领,发现锁骨处有个新鲜的烙痕,是惊鸿阁的剑纹。
苏清欢检查着老汉的牙齿,道:“他不是守墓人,真守墓人应该已经...”她指向后院,道:“我们去看看。”
后山的坟场在月光下像一片黑色的海浪,十七座新坟排列成奇怪的图案,从高处看宛如一把出鞘的剑。最中央的坟已经被挖开,棺材里铺着件染血的白衣,正是苏清欢师兄的服饰。
苏清欢抚摸着衣服上的银针痕迹,道:“师兄果然来过这里,他在追踪什么...”她突然从衣领内侧拈出片薄如蝉翼的金箔,道:“这是...藏锋山庄的火漆!”
燕昭想起掌门密室里的天蚕金丝甲,内衬上也绣着藏锋山庄的云纹。他刚要开口,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至少十骑,正在向义庄疾驰。
燕昭听出了马鞍上铁环的碰撞声,道:“漕帮的人,还有...剑鸣。”
苏清欢迅速包好白衣塞入琴囊道:“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们见过这些。”她指向东面的山林,道:“我知道一条采药人的小路,能绕到云州官道。”
他们离开时,最后一缕白烟正从义庄升起。燕昭回头望去,恍惚看见烧焦的房梁上站着个人影,戴着青铜面具,衣袂飘飘如鬼魅。那人手中似乎拿着支骨笛,正对月吹奏无声的曲子。
山路的雾气越来越浓,苏清欢走在前面,时不时停下用银针在树干上做标记。燕昭注意到她的步伐越来越慢,颈间的青纹已经蔓延到下颌。
燕昭关切道:“需要休息吗?”
“没时间。”苏清欢的声音虚弱但坚定。
“月圆之夜血蛭最活跃,我们必须在天亮前赶到...”她突然踉跄了一下,扶住树干剧烈咳嗽起来。
燕昭扶住她时,感觉像是在扶一团火。苏清欢的体温高得吓人,瞳孔已经变成诡异的竖条形。她从琴囊里取出最后那瓶黑色药丸吞下,喘息着道:“师兄在查藏锋山庄和惊鸿阁的联系...血蛭不是自然形成的...”
雾气中突然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燕昭的剑立刻出鞘。一只山麂,正惊恐地望着他们。但下一刻,山麂的耳朵突然炸开,十几条红虫从伤口中钻出,在空中扭动着组成一个诡异的符号:眼睛的形状。
“跑!”燕昭抱起苏清欢冲向密林深处。身后传来山麂凄厉的惨叫,接着是红虫振翅的嗡嗡声。他感觉到有东西落在后颈上,像滴冰凉的雨水,但立刻被天蚕金丝甲挡开。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树冠时,他们终于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山林。前方是条官道,路碑上刻着“云州界”三个大字。界碑旁站着个熟悉的身影,韩三笑抱着八卦刀,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两位夜游坟山的兴致不错啊。”总镖头踢了踢脚边的麻袋,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我猜你们需要这个,最后一条活着的血蛭母虫。”
麻袋突然剧烈抖动起来,发出与火焰中一模一样的笛声。苏清欢的焦尾琴竟也随着这声音微微震颤,断弦无风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