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惊鸿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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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歧路同舟

渔村的渡口飘着细雨。

燕昭蹲在朽木搭成的码头上,看着浑浊的河水冲刷苏清欢的靴底。少女已经换了身粗布衣裳,焦尾琴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看上去像个卖唱的小娘子。只是她颈间那道青纹越发明显,像条毒蛇般向衣领下游走。

燕昭把最后几枚铜钱排在手心道:“船家要价三两银子,只够到青州边界。”

苏清欢从腰间解下个绣囊倒出三粒金瓜子道:“够买下他的破船了。”阳光穿过云隙照在金子上,映得她指尖发亮。燕昭注意到她左手小指缺了半截指甲,断口整齐得像被利刃削去的。

老船夫接过金瓜子时眼睛瞪得溜圆,黄板牙间喷出酸腐的酒气道:“两位客官是...是去云州讨生活?”他说话时不断瞟向苏清欢的琴囊,“近来水路不太平,五湖盟的人专查带乐器的。”

苏清欢突然挽住燕昭的手臂道:“家父在云州开药铺,相公陪奴家回门。”她声音甜得发腻,指甲暗中掐进燕昭的肘窝,疼得他差点跳起来。

船篷里弥漫着鱼腥和霉味,燕昭刚坐下就摸到舱板上有道新鲜的刀痕,角落里还有半截断箭。苏清欢却像没看见似的,从琴囊里取出个小瓷瓶,往嘴里倒了滴琥珀色的液体。

“蜂王浆混了雪莲。”见燕昭盯着自己,她把瓶子递过来,“能延缓血蛭幼虫孵化。”阳光透过篷隙照在她脸上,那圈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像猫儿般泛着金光。

船身突然剧烈摇晃,燕昭挑开帘子,看见三艘船正从上游疾驰而下,每艘船上都站着五六个持刀汉子,青布包头,腰间悬着五色丝绦,竟是漕帮的人。为首的汉子手持铁胎弓,箭头上绑着浸油的麻布。

“停船查验!”

老船夫手忙脚乱地降帆,燕昭的手按上轻絮剑,却被苏清欢按住。少女不知何时已经解开琴囊,手指虚按在弦上。

“别动武。”她的嘴唇几乎没动,“漕帮只是求财。”

船靠拢时,燕昭看清了那些汉子的脸。每个人眼下都带着不正常的潮红,瞳孔扩张得几乎看不见虹膜。持弓的汉子跳上船板,靴底沾着某种暗红色粉末,在木板上留下蛛网般的痕迹。

“路引。”汉子伸出布满老茧的手。他的指甲缝里嵌着黑色污垢,袖口隐约露出半截青纹,与苏清欢颈间的如出一辙,但颜色更深。

苏清欢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整个人软绵绵地倒在燕昭怀里呼唤道:“相...相公...”她的嘴角渗出丝鲜血,右手却悄悄探入琴底暗格。

燕昭会意,装出惊慌失措的样子道:“内子旧疾发作,求好汉行个方便!”

漕帮汉子狐疑地凑近,一股带着淡淡的苦杏仁味的气息,突然脸色大变。他踉跄后退,差点跌进河里道:“瘟...瘟疫...快走!”

船像受惊的水黾般四散逃开。燕昭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发现有个漕帮弟子正趴在船边呕吐,吐出的秽物里混着黑色丝状物。

苏清欢擦掉嘴角的血迹,眼神恢复清明,道:“苦艾加朱砂,煮出来的蒸汽像瘟疫症状,但他们确实染了病。”她从袖中取出片薄如蝉翼的玉片,上面沾着刚才那汉子袖口蹭到的粉末。

“看。”

玉片上的粉末在阳光下呈现诡异的七彩光泽,燕昭想起百草堂废墟里那些醉仙藤,断口处渗出的汁液也是这般颜色。

燕昭疑惑道:“他们被寄生多久了?”

苏清欢将玉片收入一个小银盒,道:“不超过半月,幼虫还在皮下阶段,所以行为还算正常。”

她忽然压低声音,道:“刚才那人袖子里藏着惊鸿阁的剑穗。”

河水渐渐变得湍急,两岸的峭壁上开始出现人工开凿的痕迹,有些岩缝里插着腐朽的木桩,是旧时纤夫道的遗迹。老船夫说这叫“鬼哭峡”,每逢雨天就能听见亡魂的哭声。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天空突然滚过闷雷。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时,燕昭看见远处山崖上站着个人影。闪电划过的瞬间,那人青铜面具的反光刺痛了他的眼睛,是惊鸿阁的使者!

“低头!”

箭矢破空的声音被雷声掩盖,燕昭抱着苏清欢扑倒在舱底,一支黑羽箭钉在他们刚才的位置上,箭尾系着个小竹筒。老船夫吓得瘫软在地,尿顺着裤管流到船板上。

燕昭用剑挑开竹筒,里面滚出个蜡丸。捏碎后是张字条,上面只有潦草的几个字:“勿近云州剑吃人”。字迹与陆九渊给他看的密函如出一辙。

雨幕中那个戴青铜面具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但箭杆上刻着的飞羽纹明确昭示着惊鸿阁的身份。

酉时三刻,他们在黑水镇上岸。

小镇依山而建,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燕昭用最后的铜钱打发走船夫,跟着苏清欢拐进一条挂满灯笼的窄巷。空气中飘着炖肉的香气和劣质脂粉的味道,远处赌坊里传出骰子碰撞的脆响。

醉仙楼,苏清欢停在一栋三层木楼前,道:“这里有百草堂的暗记。”

燕昭抬头看见檐下挂着一串干枯的药草,形状像小小的手掌。门廊阴影里靠坐着个乞丐,破碗里扔着几枚铜钱,但指甲却异常干净。当苏清欢经过时,乞丐突然用竹棍在地上画了个圆圈。

大堂里人声鼎沸,穿短打的脚夫和绸缎商人挤在长条凳上,跑堂的伙计托着餐盘在人群中穿梭。柜台后站着个丰腴妇人,正用长指甲拨弄算盘珠子,髻上的金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燕昭将一粒金瓜子放在柜台上,道:“两间上房。”

妇人眼皮都没抬,道:“客官路引。”

苏清欢突然剧烈咳嗽,袖中滑出个玉牌在柜台上一闪而过。妇人脸色微变,立刻堆起笑脸道:“哎呀,瞧我这记性!天字三号、四号刚好空着。”她转身取钥匙时,燕昭看见她后颈有个针尖大小的红点。

楼梯吱呀作响,燕昭跟在伙计身后,注意到每层转角都摆着个香炉,青烟袅袅中混着淡淡的醉仙藤味道。三楼走廊尽头有扇雕花门,门楣上悬着面铜镜,镜面朝外,这是江湖人用来防备暗算的布置。

房间比想象中干净,燕昭检查了床底和窗栓,确认无误后才放下行装。轻絮剑在鞘中微微颤动,像是感应到什么危险。他推开窗,看见后院马厩里拴着几匹健硕的黑马,马鞍上烙着龙虎镖局的徽记。

敲门声响起,苏清欢端着个木盘进来,上面摆着两碗阳春面和几碟小菜道:“老板娘送的。”她放下盘子,突然从发间拔下银簪试毒。簪尖碰到腌萝卜时立刻变黑。

“不止一拨人盯上我们了。”

苏清欢推开后窗,巷子里蹲着三个乞丐,每人面前摆着破碗,但眼睛却忍不住往楼上瞟。她轻声道:“漕帮的暗哨,从下船就跟来了。”

燕昭用筷子挑起面条,普通的葱花面,但汤底用了火腿骨熬制,香气醇厚。他忽然手腕一翻,筷子如利箭般射向房梁。

“哎哟!”

一个瘦小身影跌落下来,被燕昭揪住后领。是个十岁出头的男孩,腰间别着把木匕首,脸上抹着锅灰,但耳垂上的金环暴露了他的身份,漕帮的“水鬼童子”,专门负责打探消息。

燕昭捏住孩子的手腕道:“谁派你来的?”男孩的指甲缝里同样有那种黑色污垢,眼白布满血丝。

苏清欢突然道:“放开他。”她蹲下身与男孩平视,从荷包里取出块麦芽糖,道:“小兄弟,你耳朵后面是不是很痒?”

男孩警惕地后退,但眼神已经黏在糖上。苏清欢慢慢拨开他耳后的乱发,皮肤上有个已经结痂的红点,周围泛着淡淡的青纹。

苏清欢道:“三天前开始的?晚上能听见...歌声?”她的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孩子睡觉。

男孩突然瞪大眼睛道:“你怎么知道?梦里总有个人在唱...唱...。”

苏清欢接口道:“《采菱曲》。”她从琴囊里取出个小瓷瓶,又道:“把这个涂在耳后,就不痒了。”男孩接过瓷瓶,突然压低声音道:“穿蓝衣服的别信!他们吃人!”说完就像泥鳅般从燕昭手中滑脱,从窗口翻了出去。

燕昭看向苏清欢道:“《采菱曲》?”

“五湖盟的船歌。”

苏清欢的指尖在桌面上画着复杂的图案,道:“师兄笔记里提到过,血蛭幼虫会被特定频率的音波吸引。”她突然抬头,继续道:“楼下要出事。”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大堂突然爆发出一阵喧哗。燕昭从门缝望出去,看见五个漕帮汉子正揪着个锦袍客商理论,地上散落着打碎的茶壶。客商身后的壮汉已经抽出短刀,刀背上刻着五湖盟的波浪纹。

“...昨儿沉了我们三船货!”漕帮的人眼睛通红,“今天必须给个说法!”

五湖盟的壮汉冷笑道:“证据呢?”

他撩开衣襟露出腰间匕首,道:“空口白牙就想...”

话音未落,漕帮为首的汉子突然抽搐起来。他跪倒在地,十指抓挠着自己的喉咙,撕出一道道血痕。更可怕的是,他耳后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顶起一个个小鼓包。

“水瘟!”有人尖叫。大堂瞬间乱作一团,食客们推搡着冲向门口。老板娘拼命敲着铜锣维持秩序,却被撞倒在地。

燕昭看见那个五湖盟壮汉趁机拔出匕首,刀尖泛着蓝光。他正要冲出去,苏清欢却抢先一步抱着焦尾琴跃下楼梯。

苏清欢喊道:“都别动!”

琴音如裂帛般炸响,不同于百草堂时的杀伐之音,这次她弹的是支欢快的民间小调。奇妙的是,抽搐的漕帮汉子渐渐平静下来,耳后的鼓包也不再蠕动。五湖盟的人却脸色大变,捂着耳朵连连后退。

苏清欢边弹边向燕昭解释道:“《采菱曲》的反调,能暂时麻痹幼虫。”

燕昭会意,闪身插入两派之间。轻絮剑仍留在鞘中,他只随手抓起桌上的筷子,以筷代剑使了招“云起苍茫”。竹筷在人群中穿梭,精准地击落五湖盟的匕首,又点中漕帮人持械的手腕。眨眼间,七件兵器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好功夫!”

二楼雅座传来喝彩。一个穿褐色短打的中年男子倚在栏杆上,腰间悬着八卦刀。他左颊有道疤,右手中指缺了半截,正是龙虎镖局总镖头韩三笑。

苏清欢的琴声戛然而止,她盯着韩三笑缺指的手,突然问道:“总镖头可认识家师兄?他姓白,擅使银针。”

韩三笑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慢慢放下酒碗,缺指的右手无意识摩挲着刀柄道:“白先生...三个月前押过趟暗镖。”他的目光扫过混乱的大堂,接着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后院的马厩安静得多,燕昭注意到韩三笑的马鞍旁挂着个锡酒壶,壶嘴用红绸塞着,绸子上绣着惊鸿阁的飞羽纹。总镖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苦笑着解下酒壶道:“云州的买路钱,不喝他们的酒,连官道都走不了。”

燕昭问道:“他们?”

韩三笑灌了口酒,突然扯开衣领,锁骨下方有个已经溃烂的红点,周围皮肤布满蛛网般的青纹

韩三笑道:“从上个月开始,惊鸿阁方圆五十里的人都染上了这种'酒瘾'。”他盯着苏清欢,道:“白先生说...这玩意怕苦艾和朱砂。”

苏清欢从琴囊里取出个皮卷展开,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种药材名称和人体经脉图。她指着其中一幅图问道:“师兄给你们押的是什么镖?”

“七十二坛药酒。”

韩三笑的声音突然变得干涩,他说:“坛子用青泥封口,贴着惊鸿阁的封条。但走到黑水河时...”他的眼神飘向远处的山峦,道:“有七坛碎了,里面的酒...在月光下会自己动。”

马厩里的灯笼突然剧烈摇晃,燕昭的轻絮剑出鞘三寸。

韩三笑却摆摆手道:“是我的镖师。”他吹了声口哨,五个精壮汉子从阴影中走出,每人耳后都贴着块膏药。

韩三笑介绍道:“龙虎镖局丁字队,都染了这该死的'酒瘾'。”他忽然压低声音道:“白先生失踪前说过,如果见到百草堂的人带着焦尾琴...就告诉他去老地方找《虫鉴》。”

苏清欢的瞳孔骤然收缩,她刚要追问,前院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接着是桌椅翻倒的轰鸣。燕昭跃上草垛望去,只见大堂里横七竖八倒着十几个人,全都抓挠着自己的喉咙。老板娘跪在其中一人身旁,手里的铜盆接满了黑色呕吐物。

韩三笑脸色惨白,他惊悚道:“发作了...,每日酉时...。”

他忽然捂住自己的脖子,青筋暴起。苏清欢立刻拨动琴弦,弹起那支反调的《采菱曲》。

燕昭却盯着二楼窗口,那里有张苍白的面孔一闪而过。青铜面具的边缘在烛光下泛着冷光,面具下的嘴唇似乎在无声地念着什么。当雷声再次滚过时,他看清了那口型:

“剑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