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柴氏医家肾病证治经验积累的不同阶段
柴氏医家对肾病的理论认识和临床研究,经历了一个漫长、曲折、艰辛的探索历程,是几代人在数十年的临床实践中,传承积淀、不断深入、逐步提升、渐趋完善的成果。其经验积累与传承发展,大致可分为四个时期:
(一)个案积累期
这个阶段,发轫于父亲早年大量的临床实践验案,虽然属于不自觉的个案积累,但它却是柴氏医家治疗肾病极其重要的奠基期或开创期。那时,父亲每天患者盈门,诊无暇日,人们遇到各种疑难杂症,包括急慢性肾病,都希望能得到他的治疗。早年常听父亲讲他治疗各种水肿病的典型案例,其中印象特别深的是治疗一位水肿特甚,形似传说中“方形人”的经历。乡里有一阎氏之妻,身半以上浮肿,逐日加重,尤其颜面肿胀特甚,目不能启,五官因肿胀而失相,两臂、胸腹、腰背肿胀异常,按之凹陷不起,并见无汗身重、微恶风寒、小便不利等。该患者迭更数医,投药罔效,因肿势益甚,后踵门求诊。视其舌淡白,体胖大,苔白而润,脉沉细而弦。父亲据此断为“肾阳虚衰,表闭肺郁,膀胱失调,水道不通”,为急性肾炎重症风水之证。遵张仲景“腰以上肿,当发其汗”之旨,遂处麻黄附子甘草汤(麻黄60g,先煎去上沫;熟附子45g,开水先煎1 小时;甘草24g),1 剂,以温经复阳,解表宣肺,标本兼顾,相得益彰。并嘱水煎2次,共取药汁1 250ml,分5 次热服,每1 小时服1 次,约250ml。患者4次药后,遍身微汗,便停未尽之剂。停药后微汗持续5 小时方减,小便量同时递增,水肿明显消退;至次日水肿消退十之八九;再经后续辨证调理而愈。这个病案对我触动很大,更让我惊奇的是,仅仅三味中药,竟能在短期收到如此神奇的疗效,由此引发了我在临床上关注此类患者的浓厚兴趣。
1991 年,人事部、卫生部、国家中医药管理局联合发文,确定我为父亲的学术经验继承人,我一方面跟师临证学习,一方面整理父亲的相关医案。当时,父亲将平时积累的临床验案,悉数交于我,其中有些病案亲手复写数份,给我们子女每人一份。所以,在个案积累期,既要全面继承父亲的学术经验,也必须经过一个反复理解和临床验证的过程。在这方面,我既有成功的经验,也有失败的教训。如20 世纪90 年代初,我小女儿所在的幼儿园,有一位老师,她患有肾病综合征,经当地与西安等医院诊断,一直服用激素等西药治疗,但仍间断颜面虚浮,下肢水肿,头晕乏力,停服激素则化验指标出现反复,或病情加重。当时她还未婚,经治医生说这种疾病终身难愈,长期服用西药也会影响身体,所以思想压力很大。后经人推荐介绍,找我用中药治疗。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我让她慢慢减少激素用量,并把其他西药也停了下来,之后单纯使用中药治疗了两年多的时间,各项指标都恢复正常,临床症状完全消失,从此身体恢复健康,并结婚生子。2013 年,她母亲因病住院,恰巧在市中心医院碰见,我问起她的病情,她说自从那年治好后,身体一直很好,多次检查也没有发现肾病复发。还是90 年代初,盐湖区南街泰山巷的一个叫马某兰的女性患者,当时肾病很重,肌酐指标已经达到慢性肾病尿毒症期的诊断,因患者拒绝透析治疗,后经熟人介绍找我门诊。我在继承父亲经验的基础上,根据病情,辨证论治,经过长达5 年多时间的纯中药治疗后,患者终于得以康复,各项指标恢复正常。直到2017 年,该患者因其他疾病住某市级医院,知道我当天在该院出门诊,与其家人专门过来看我。询问她这些年的身体状况,她说20 多年过去了,病情一直很稳定,未出现加重或反复。可惜这些病历资料因特殊原因,没能得到妥善保存,给总结经验带来很大困难。这个时期,也有一些失败的教训。比如,临床对一些肾病水肿或蛋白尿患者,使用了补肾收敛的中药之后,出现水肿病情反复或者加重;有的尿蛋白不降,反而升高。另外,还发现受到“炎症”概念的束缚,有些患者在使用过清热解毒类中药后,脾肾虚衰,阳气受损,出现诸多变证。如此等等,这引起我的警省和反思,进一步萌发了关于肾病的病因多元化、病程多阶段、病机多层次的深入思考,并对“肾病忌涩”,以及“慎用寒凉”等临证用药状况,提出理论与临证质疑。
个案积累期,是一个必需的经历和过程,只有从大量个案的积累中,我们才会找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从正反两方面去总结经验,获得真知。
(二)理论探索期
这个时期,是在个案积累的基础上,进行规律的总结,或发现问题而进一步思考,在理论上给以解释或探索。当时,在父亲的指导下,整理了大量的肾病医案,先是对急性肾炎的发病过程、临床特点、证治经验等进行理论上的总结;接着对慢性肾病水肿、蛋白尿的机制,进行了理论与临床上的探索,逐步理解、领会和继承了父亲的辨证论治要点和处方用药特色。对我来讲,这是一个继承、总结、提高的过程。我先后在当时的全国相关中医药期刊,发表了《急性肾炎证治一得》《柴浩然治疗肾盂肾炎的经验》《柴浩然对慢性肾炎蛋白尿的辨治体会》《柴浩然对慢性肾炎水肿的辨治体会》等等。这些总结临床经验的文章,都是经过认真反思,反复斟酌,并进行理论提升后完成的。
有些时候,发现问题比解决问题更加重要。这个时期,我对肾病的认识也在逐步深入、融合和升华,面对临床上遇到的困惑和症结,不深入就会认识不清,不融合就无法把许多片段的经验串联到一起,不升华就提不出一些自己的见解。特别是针对蛋白尿、隐血尿的临床治疗难度问题;还有慢性肾病或糖尿病肾病,出现终末性肾病的“水毒证”或“糖毒证”的认识问题;特别是中医面对慢性肾病出现“无症可辨”的临证问题;等等。对于诸如此类的很多问题,我的认识和思考,伴随着近30 年临证实践和理论探讨,从未间断或放弃。这个时期,我对从中发现的疑惑或问题,都是在继承前人经验的基础上,一方面进行理论上的思考和研究,一方面注重临床实践中的探索和验证,随时将理论与实践紧密结合在一起。这样一来,一些困惑和问题就渐渐清晰起来,找到了比较合理的答案。本书将在以下相关章节,分别给予回答。
(三)临床提升期
这个时期,我有幸承担了两次关于中医治疗肾病的科研任务。一次是2013 年,在运城市中心医院期间,承担山西省卫计委科研课题“五子黑豆汤治疗慢性肾炎”的临床研究;一次是2014 年与运城同德医院合作,承担中医药治疗糖尿病肾病的科研项目。这两次科研项目的实施过程,都是在综合性医院或专科医院进行的,使我更直接地接触到现代医学对肾病的认识和治疗方法。由于医学背景和理论体系的巨大差异,中西两种医学在肾病研究和治疗上存在着碰撞分歧,即使经过沟通交流,甚至讨论争鸣,有时也很难达成共识。但是,由于我们之间的相互尊重、相互理解,赢得了中西医协作的良好氛围,取得了中西医配合的初步成效。
在这样的学术环境中,也刺激触发了我一系列的思考。比如,我指导徒弟撰写的关于“肾病忌涩”的临床学术论文,在投稿过程中,引起了该刊主编和有关专家的质疑,要求重新改写。又比如,科研团队里中西医结合专业的同事,善意地给我提供了“含钾中药一览表”,示意我在处方时尽量规避。更多的还有,慢性肾病在激素治疗过程中的递减或停用后,中医支撑治疗的切入时机和辨证技巧如何把握;中医的利尿法与西药利尿剂能否配合使用,各自的优势和局限有何差别;还有黄葵胶囊、百令胶囊、肾炎康复片(其中即含有黑豆),这些中药制剂如何在中医辨证思维前提下规范使用等等,这都是我在临床上必须直面解决的困惑和难题。只有运用中医基本理论,对这些问题予以有说服力的回答,才能扫清中医临床治疗肾病的障碍。本书关于“肾病忌涩”的理论阐述,对含钾中药的中医认识,对黑豆入药的渊源及临床应用的回顾及体会,都作了专题讨论;对激素治疗后中医如何辨证用药等等问题,都在本书“以案说医”部分,给出了自己的书面感悟和解答。与此同时,我也看到失去中医基础理论指导,缺乏中医辨证论治统领,一些所谓肾病治疗方法的局限性和有害性。
(四)完善深化期
这是一个在经验总结的基础上,不断完善深化中医肾病证治体系的成熟期。
这个时期,我对柴氏医家中医治疗肾病的临床经验和理论认识,自觉地进行全面回顾和系统总结,将病因病机、辨证论治、选方用药有机地予以统一。如“肾病忌涩”,从问题提出到理论探讨,再到临床观察和验证,发现慢性肾病在病情平稳,水肿基本消失,暂无外感表证,或外邪已经祛除的情况下,是可以适度选择使用一些“涩药”(具有或兼有收涩作用的中药)的。我们反对的是临床缺乏辨证思维,病症没有主次轻重,病机不做研判分析,治疗不分青红皂白,而是将微观尿检出现的“蛋白”,错误地认为是人体“精微”的丢失,作为盲目使用收涩药的依据,从而导致病情的反复或加重(相关章节有重点论述)。后来这一论点经过部分修改,提出根据具体情况的不同,采用了“可用”“慎用”“忌用”等更加客观和完善的表述。再如父亲所创的“五子黑豆汤”,是治疗慢性肾炎的有效方子,但在什么情况下运用?这也是值得探索的。在同德医院工作期间,我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持续认真的临床观察,如“糖尿病肾病”(简称“糖肾”),现代医学将其分为五期:Ⅰ、Ⅱ期为临床先期,无明显的临床症状,且尿蛋白、血肌酐检测正常,或运动后出现微量白蛋白尿;Ⅲ、Ⅳ、Ⅴ期为临床诊断,有蛋白尿、水肿、高血压等症状。故当“糖肾”表现为Ⅰ、Ⅱ期时,结合糖尿病的“下消”阶段,使用“五子黑豆汤”,与《金匮》肾气丸合方,或进一步辨证用药,是使用本方的最佳时期,可以有效地减缓或阻止,甚至可以逆转糖尿病肾病的进一步发展。如果在“糖尿病肾病”临床诊断Ⅲ期,为早期糖尿病肾病期,出现持续微量白蛋白尿,此期辨证使用“五子黑豆汤”,是本方使用的有效阶段,同样可以逆转病情。如果“糖尿病肾病”发展到临床诊断的Ⅳ期,根据临床辨证,使用“五子黑豆汤”合五苓散或五皮饮,或合真武汤等,依然可以有效治疗本病。但是,若“糖尿病肾病”发展到临床诊断Ⅴ期的尿毒症期,水肿更为明显,“水毒证”更为突出,本方便不宜使用。还有,若站在宏观的视角,从三个维度审视肾气不足、肾精亏损和阴阳两虚,及其病机和治法的联系和区别,就不难提出补脾益肾、祛邪务尽的“四个要点”,清利湿热的“三个治法”,等等。这些,都是对肾病辨证论治进一步的深化和完善。
临床上任何一种疾病的治疗经验要站得住脚,都必须要有理论的指导与实践的根基,必须要从大量的感性认知片段,提高到理论认识的高度。从中医历史上来看,有关肾病的理论和临床资料,分散在中医经典著作和各家学说,以及历代医家的临证医案之中,并没有形成中医肾病治疗的专科,也没有系统化的理论思维和整体上的治疗原则。柴氏医家在这个方面进行了有益的尝试。
随着时代发展和人们生活方式的更新,疾病也会随之千变万化。医无止境,严格地说,这个阶段是一个没有休止符的不断求索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