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晦涩精神”[8]
艾略特的长篇诗歌《荒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西方风靡一时,是“一首当时震动了整个西方世界的热得灼手的名作”[9]。诗人通过描写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社会生活的“极度荒唐、贫乏、枯涩和没有希望”[10],尖刻地揭示了现代西方病态的文明、扭曲的心理和畸形的社会。然而,《荒原》又是一部十分难懂的西方现代史诗。艾略特创作《荒原》就是希望自己能够创造一种与他眼前那个世界同样复杂和多样的现代诗歌艺术形式。因此,在《玄学派诗人》(“The Metaphysical Poets”,1921)一文中,艾略特曾经说:“在我们当今的文化体系中从事创作的诗人们的作品肯定是费解的(difficult)。我们的文化体系包含极大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这种多样性和复杂性在诗人精细的情感上起了作用,必然产生多样的和复杂的结果。诗人必须变得愈来愈无所不包(comprehensive),愈来愈隐晦(allusive),愈来愈间接(indirect),以便迫使语言就范,必要时甚至打乱语言的正常秩序来表达意义。”[11]艾略特《荒原》的第一个中文译本于1937年6月1日在上海面世[12],译者赵萝蕤在她的译后记中写道:
译这一首诗有许多难处。第一,这首诗本身的晦涩,虽然要经过若干斟酌,但译出来之后若不更糊涂,至少也不应该更清楚;而且有人说这首诗的晦涩正是他的精神。第二,这首诗引用欧洲各种的典故诗句,一本原文:或为意文,或为德文,或为拉丁,或为法文,或为希腊文,而译者都译成了中文,并且与全诗的本文毫不能分别。一则若仍保用原文,必致在大多数的读者面前,毫无意识,何况欧洲诸语是欧洲语系的一个系统,若全都杂生在我们的文字中也有些不伦不类;二则若采用文言或某一朝代的笔调来表示分别,则更使读者的印象错乱,因为骈文或各式文言俱不能令我们想起波德莱尔、伐格纳、莎士比亚或但丁,且我们的古代与西方古代也有色泽不同的地方,所以仅由注释来说明他的来源。第三,就是这诗的需要注释:若是好发挥的话,几乎每一行皆可按上一种解释(interpretation),但这不是译者的事,译者仅努力搜求每一典故的来源与事实,须让读者自己去比较而会意,方可保原作的完整的体统。又有人说念这一诗,先不必去理会他的注释,试多念几遍,在各种庞杂中获得一些意味,然后再细求其他枝节上的关系。[13]
在这篇译后记正文的结尾处,赵萝蕤先生说明了她翻译这首诗歌的具体时间,“译文除第一节是二十四年五月所成之外,其他都是去年[二十五年]十二月里的事”[14],而最后的署名,以及日期和地点为“赵萝蕤//二十六年一月十四日//北平”[15]。所以,这篇译后记是赵萝蕤先生于中华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1月14日在北京完成的。根据赵萝蕤先生的回忆,她是1935年5月间无意中试译了《荒原》的第一节,然后又停了下来,因为当时赵萝蕤先生对艾略特诗歌创作的方法“有了一点改变”[16],而且她原先对《荒原》的好奇心也“已渐渐淡灭”[17]。直到1936年年底,上海《新诗》杂志社主编戴望舒先生约她翻译《荒原》全诗的时候,她才在1936年年底大约一个月时间内完成了《荒原》其余章节的翻译。与此同时,赵萝蕤先生把自己平时记录下来的各种可供读者参考的注释材料整理成60个“译者按”,并且把艾略特《荒原》原作的50个注释连同一个全诗题解和一个第五章主题介绍都译成了中文,与《荒原》的诗歌文本一起出版。[18]1937年6月1日,赵萝蕤先生翻译的新诗社版《荒原》在上海正式出版,普及版300册,豪华版50册,实价4角。[19]
众所周知,艾略特的《荒原》原本长约一千行,经过他的好友庞德删订之后,才成为目前精练的433行。艾略特将此诗献给庞德,并称他为“最伟大的诗人”(il miglior fabbro)[20],着力称颂他写诗的功力和鉴别能力。但是,在赵萝蕤先生看来,艾略特的《荒原》是一首“不可能完全解释清楚、并非处处有明确含义的长诗”[21]。在她的译后记中,她说:“虽然要经过若干斟酌,但译出来之后若不更糊涂,至少也不应该更清楚;而且有人说这首诗的晦涩正是他的精神。”[22]可见,翻译《荒原》这部长诗的首要困难就是译者如何解决“这首诗本身的晦涩”[23]问题。那么,是什么原因让艾略特成为一位令人“费解的”(difficult)[24]诗人呢?而他的《荒原》又成为一首“晦涩”的长诗呢?赵萝蕤先生认为:除了现代西方社会和个人生活变得十分复杂多样和令人难以琢磨之外,艾略特认为文学传统对现当代诗人同样具有极大的影响,实际上,诗人的博学多才制约了诗人的想象力和他的创作灵感,“诗人的创作绝非他个人的生活经历”[25]。在《荒原》一诗的创作中,艾略特不仅引入过包括梵语在内的六种外语[26],而且引用了特别是包括但丁在内的“三十五种不同作家的作品和流行歌曲。”[27]这些直接嵌入艾略特《荒原》诗歌文本的引经据典往往代表着不同历史时期文化传统的经典瞬间,但笔者认为,艾略特个人才能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善于将这些貌似风马牛不相及的经典瞬间融入他自己的诗歌文本之中,并使之与他的诗歌主题浑然一体,大大增强了现代诗歌的感染力,以及表达主题方面的艺术张力,而赵萝蕤先生汉译《荒原》的一个精妙之处也往往体现在译者对艾略特诗歌创作“晦涩精神”的深刻理解和精妙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