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具膳餐饭,物伤其类
入学考试?
所谓私塾,就是塾师自行设馆育人,一般就以先生名号称呼,前铺后居。
像沈卓在这个温县小城,就敢宣称“三绝小芦”。
余化龙明白,读书不能闭门造车,他本就打算拜师。
可问题在于,他还没准备好。
他连千字文都还没买到,字也没认全。
如何可以说清其中义理?
现在机缘已到,硬着头皮上也不能往外推。
沈卓沉声道:
“解释一下,‘具膳餐饭,适口充肠’,说得好就算你入门了。”
余化龙鬓角流下汗珠,手也不自觉捏紧衣摆。
他内心根本没底。
这句话每个字都浅显易懂,表面理解不难。
唯独‘适’是繁体字,但也不妨碍阅读。
可是《千字文》之所以能流芳百世,并非只靠千字不重复。
而是字字珠玑,句句都有典故。
所谓典故,就是背后曾经发生过的历史故事,所以能言简意赅。
表面看上去只有四个字,背后可是洋洋洒洒的万字鸿篇大部头。
这正是余化龙目前最欠缺的。
他内心如何不紧张,只能用后世的常识来解读。
“学生鲁钝,此前未尝真正学习圣人知识和《千字文》,还望老师赐教。”
沈卓看余化龙懂礼仪、知进退,也很欣慰:
“蒙学本就是启蒙劝学,但说无妨。”
余化龙得到鼓励,又见四下无人,也大胆起来。
“学生认为是准备各种膳食和饭菜,将其烹调得口味适宜,又能填饱肚子。”
余化龙看沈卓面无表情,便继续回答:
“古语有云,不时不食。如果在错误时节进食错误的食物,容易生病。”
“就像我兄长,他便是吃了......”
余化龙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沈卓抚须微笑。
“妙极,童言无忌,立意大胆。”
“却是可造之才,日后待入我三绝小芦门中,更要努力勤学。”
沈卓在连绵不绝的爽朗笑声中离开。
留下一句悠长的:“甘罗十二拜相,曹冲六岁称象,莫要辜负一身天赋。”
现场,只留下余化龙在风中凌乱。
好大的“期望”。
他好像通过了试验,又还好像受过嘲讽一般。
突然耳边传来声音:
“沈先生还是风采不减当年,直想天下无人不识字。”
余化龙扭过头,看到她一脸缅怀的神情,好生奇怪。
对方也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
“待你入门以后,可以称我为沈师母。”
“明天一早,你带齐束脩用品和第一个月学费四百文,便算完成拜师仪式。”
沈师母脸上半点看不出急功近利的眼神。
可整套流程下来,他倒是觉得这是完整的夫妻合伙型家族教培产业。
沈卓负责销售,师母负责财务。
余化龙目前没有其他途径可以读书,他根本不知道束脩包括什么。
师母一番谆谆善诱:
“束脩就是米、布帛、酒肉、书籍、文房四宝等。”
“实在嫌麻烦可以折算宋元天宝一贯就行,礼在诚不在隆。”
“至于学费,每个月只需要四百文,夫子会亲自教导《千字文》、和韵书,育你成才。”
余化龙万万没想到,沈先生的要价,刚好比他全身家当加起来,多上两百文。
只要他努努力,画符不出错,然后把剩下的的金甲纸卖掉。
刚好可以凑上拜师费用。
但是以他的画符速度,无论如何也要用三五天,才能去找任道长结算部分成果。
如何能一天凑够?
可是沈师母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样。
“学费也罢,可以慢慢凑。”
“只是这个束脩,关乎诚意。”
“这满温县十乡八里,人人都想读书改变命运,夫子唯独看中你。”
余化龙心里有点难受,分明就是套词。
销售为了再增加成功率,无论如何,都会想方设法让人留下订金。
而沈师母此招,就是著名的情绪勒索。
可是余化龙身无长物,没钱之人硬是榨不出半点油水。
便拱手道歉:“请师母让我回去准备一二,待明日定当衔环结草来报。”
......
北宋初年,物价低迷。
可这拜师礼居然要一贯,着实不低。
一名厢军三年的军饷收入也不到一贯,虽说军队有很多灰产收入。
但说到底,读书考科举的回报比出卖劳力高出太多。
沈卓吹得天花乱坠,也只是落第之人。
但在知识垄断的时代,留给余化龙选择的余地不多。
常有人说,选择比努力重要。
但是少年啊,是谁给你幻觉你有自由选择的权力?
办法总比困难多,为了改变命运,他首先去了东市考察。
如果分门别类把束脩准备妥当,说不定还能省下好几百文。
结果一番调查之后,果然只要费点事。
他完全可以用六百文解决,节省很多。
余化龙心中正有得色,正好看到街口有个满头花白的老头,在摆摊写信挣钱。
他不动声色的走过去,站在他身后偷看偷学,主打免费。
老头边手颤抖着,还在坚持写信,也发现了余化龙,问道:
“少年踯躅不前,可是想偷学文字?”
语带玩笑,却没有一丝责怪。
余化龙点点头,北宋是文官天堂,文物最盛,没有什么比读书考科举更重要。
老头继续说道:
“老夫姓陈,家里从小让我读书,人人都说我有潜力,于是我去考进士。”
“从二十一年那年开始,如今已经花甲之年,我今年还想要去汴梁试一试。”
余化龙瞬间抓取到两个核心信息。
一,对方大几率是他仇人家族之人,也就是他仇人。
二,这陈老头考进士居然用了四十年还不放弃。
曾经听过“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没想到真正发生在自己面前,也会感觉到悲凉。
陈老头又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少就是好,无用就是大用。”
对方理解的庄子,他不敢苟同。
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岂能苟苟屈居他人之下。
黄巢屡试不第,尚且会呐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余化龙不禁问道:
“陈家家大业大,为何不资助你继续赴京赶考,何必靠代笔维生?”
陈老头笑着摇头,但是看起来情绪低落。
“物华竞发,江山代有人才出,没有潜力之人,哪有资格获得家族供养,仁至义尽罢了。”
余化龙懂了,陈九公就像家族基金的掌舵人,投资家族里的后起之秀。
长年不第,说明没有潜力,不值得继续投资。
一句话,陈家止损了这笔投资。
家族挑选人才脱产潜心攻读科举,一整代人只要能出一个官,哪是小官。
也能庇佑家族继续蓬勃发展,百利无一害。
余化龙突然物伤其类,这或许也是余家对他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