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2章 共宿一体(改)
‘陈腴’摇头一笑,“这才几天时间?你还指望孩子一步登天?慢慢熬吧,或许等那位吕先生轮值了,就不必寄希望于这孩子了。”
黑蛇龇牙,“你少哄我!我真是快撑不住了,下面的苦难,不是生灵能够承受的。”
‘陈腴’摇头,依旧轻描淡写道:“无非无知无识,脱离色蕴,我死后走了银桥,入了神道,成神三百年,有半数时间都是这么度过的。”
黑蛇不期望他能共情,只是说道:“你少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早没了色身,若非我的意识还能在族裔之中流转,我便再不是我了。”
‘陈腴’嗤笑一声,打趣道:“佛说无色界中,无有物质之色身,亦无身体、宫殿、国土之束缚,只有受、想、行、识四心,是众生最难达到的三界最高层次,你这是鸿运齐天,免去了多少修持?”
黑蛇一听,那蛇颈上的黑鳞片片张开,每片鳞下都藏着一只猩红的眼睛,好似择人而噬。
“喻让!你这丧良心的乞索儿!挨千刀的白眼狼!你以前可是吃过我奶的,我就算作你娘,你不救我谁救我?”
‘陈腴’眉头一皱,“少说些不切实际的话,谁家母蛇能哺乳?”
黑蛇咬牙切齿,“想当年你一个弃婴被抛在蛇娘子庙,是我显灵,给你逮了一头有奶的母豹子,这不是救命之恩?”
‘陈腴’耸了耸肩膀,不以为然道:“就算有奶便是娘,那也是母豹子是我娘啊。”
黑蛇梗着脖子,“那我也给你吃过两次我的蛇涎,你知道祛毒有多难吗?”
‘陈腴’摇头,无奈道:“快些打住,越说越恶心了,我也没说不救啊,这不是力有未逮吗?你都脱离色蕴一百年了,还差这十天半月的?”
黑蛇一挑眉,“你这话说的,好像过十天半月这小子就能潜入镜子窟底?”
‘陈腴’点点头,“刚好他出去一趟,自己借着他身子帮他修炼一段时间,等日沐月浴都功行圆满了,他元神也差不多就壮大到可以‘回家’的程度了。”
黑蛇这才悻悻作罢,她知道喻让说的回家不是从外头归山,而是指进入镜子窟底下的脱离色蕴的迷茫世界。
‘陈腴’甩了甩手,说道:“你别有事没事忽然冒出来一下,这漫山遍野这么多蛇,你挨个轮换过去,随你去何处撒欢,静候佳音吧。”
黑蛇点头,又是变回那相比之下,清纯愚蠢的有些可爱的胖婶。
“小腴哥?我刚是怎么了?”
‘陈腴’笑道:“没事儿,你一边儿傻去!”
说着他甩开手里的黑蛇,看着供桌之上的姬月,伸手摸摸了她的额头,心识流转。
黑蛇可以在珊珊身上学到伥鬼孟聻的文章教诲,他降神在陈腴身上,也能使得心湖凫水之法。
本就是异体同心的存在。
随着心识介入姬月体内,那颗沉寂的纸糊心脏也是缓缓跳动起来,渐渐五脏六腑都是鲜活如生,奇经八脉,十二正经,经别,皮部,一一呼应。
一点灵光点在姬月眉心,落成一颗朱砂痣。
‘陈腴’笑道:“把脸捏得这般标致,还真是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她扮观音。”
‘陈腴’轻声唤道:“姬月姑娘,该醒过来了。”
姬月睫毛颤抖,缓缓睁开双眼,有别于栖居露筋娘子木胎之中的情况,那时直接由三魂感知世界,而今是随着一口后天之气吸入,厚实的胸膛波澜起伏,眼耳鼻舌身意渐渐恢复。
好像婴儿呱呱坠地,亦如幼兽初次睁眼。
所见第一人,便是‘陈腴’。
‘陈腴’微微一笑,柔声道:“起来动唤一下新身子,看看还适应不?”
姬月轻轻点头,想要支使身体坐起来,尝试两次,却是徒劳。
‘陈腴’见状,直接伸手将其搀扶起来。
之前隔着木头身子,男女授受姬月倒是没什么忌讳,而今是肉挨肉,姬月的脸颊便缓缓泛起红晕。
‘陈腴’只道:“多走动走动,过会儿就灵便了。”
姬月轻轻说了声“谢谢”。
‘陈腴’扶着姬月,尝试着迈出步子,姬月的视线却是高过‘陈腴’一个半脑袋,有些不适应这种高人一等的感觉,想要低头看路,却发现看不着自己的双脚。
‘陈腴’语气柔和道:“灶房有口大水缸,要去看看自己的样子吗?”
大抵女子没有不在意自己容貌的,姬月轻轻点头。
‘陈腴’搀扶着她,好似长辈引导着蹒跚学步的婴孩,两人一并走出庙门,不见陈故和刘伶的身形,只有神会和尚守在外头。
‘陈腴’与他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相互颔首致意。
姬月却是别扭地微微躬身,救命之恩,暂时无以为报,只能真心实意道:“多谢神会师傅了。”
神会和尚侧身避开,道了句佛偈,“拯生离难,功超累劫修行。”
他也同样感谢姬月成全,济人于厄,胜建伽蓝,此刻自然满心欢喜。
‘陈腴’扶着姬月走到灶房,掀开木盖,姬月微微低头,看着水缸,以水为鉴。
旋即姬月檀口微微张开,好似被什么东西惊骇着。
‘陈腴’也凑了一个脑袋进去,与她抵着,笑道:“这皮囊,是按你原身推演,长到桃李年华就该是这样子,但是也避开了寒来暑往许多日炙风吹的自然磋磨,只会更加质丽,这般容姿,就算一般女子行善积德,投胎一百辈子都不一定能得其什二三。”
姬月一时都忘记了闪避,与‘陈腴’头顶着头。
嘴巴张得愈加大。
在她眼中,水里倒映的两人,却都是陈腴,是陈腴挨着陈腴。
‘陈腴’笑道:“好看吧?美呆了是吧?”
水里的两个陈腴之一,对应姬月那个也是张嘴,却是无声,但从他的口型,却是依稀可辨。
那是惊惧和质问。
“老喻!这是怎么回事?”
‘陈腴’呵呵一笑,解释道:“都说了,孤阴不生,孤阳不长,人从牡始,从牝出,一男一女,一阴一阳,阴阳交媾,一番造化,才致使一个新生命呱呱坠地,你以为真只是简单的出借阳气?”
水中的陈腴面色古怪起来,又是着急忙慌开口。
“那我现在怎么会在姬月姑娘的身体里?”
‘陈腴’说道:“我暂借你身子使使,就是降神之术,为了行走方便,也帮着你修炼几天,而你的神识被挤了出去,自然急着返神,恰好你刚送了大半阳气给姬月,神魂一时找错了躯壳也正常。”
水里的陈腴双眉倒竖,“正常?这怎么就正常了?老喻你别整幺蛾子啊!”
‘陈腴’毫无鸠占鹊巢的愧疚,笑呵呵道:“别这么大惊小怪的,你不是一直想出山吗?现在不就可以了?”
水中的陈腴一愣,不复方才的急切。
原来是以这样的巧思妙法让自己这样出山的?
细细想来,果真可行,这样就可以摆脱老喻祠牒的庇护和羁押,使自己再无阻碍,而且肉身尚在山中,也不存在毙命威胁。
所以,莫非师爷和神会师傅也有参与其中,只是偏偏瞒着自己?
陈腴无奈,“好歹提前知会一声啊。”
一层水镜之隔,‘陈腴’伸手,摸了摸姬月额头上的朱砂痣。
画面忽然变得天旋地转起来。
陈腴又恍然占据了身体,忽然感觉到胸前的重负。
不过有前几次元神出窍的经历,陈腴倒不至于太过不适。
定睛一看,水面之中,这次终于呈现姬月和自己的倒影。
姬月开口,却是发出陈腴的声音,“老喻,你行啊,不声不响,活整这么大?”
‘陈腴’满意一笑,“你们现在是缺一不可了,暂时委屈共宿一体吧,要想转换对躯壳控制的话,便摸一下眉心这颗朱砂痣好了。”
陈腴占着姬月的身子,刚要再说什么。
却是被占着自己身子的老喻打断:“闲话少叙,快些走吧!趁着现在那狱卒被人拖着,没有分心于此,麻利地走。”
陈腴心中一惊,是谁拖着申培老先生?
心中顿时又有了答案。
是吕先生!
老喻、师爷、吕先生、神会师傅,这些个长辈,还真是背着他下了盘大棋呢……
灶房大门忽然被推开,陈故走了进来,笑眯眯道:“你俩都醒了?”
现在主导姬月身子陈腴刚要说话,陈故就上前几步,伸手摸了摸姬月眉心的朱砂痣。
陈腴的意识又被姬月取而代之。
陈故对着另一边占据陈腴身子的喻让怨怼道:“你也太急着叫他出来了,好歹出了山再说吧?”
喻让只道:“现在就出山,我送你们。”
陈故知道他的用意,是要以陈腴的本身掩人耳目,也是点头。
转头拉着姬月,说道:“好孩子,如果我说现在就带你出山,找那群玉山讨个公道,你愿意不?”
姬月没有说话,点头。
喻让看出她没有几分从心,更多是审时度势的结果,自然要唱红白脸。
“呵呵,陈先生最后才问她的意见,未免显得太不诚心了,这完全当载具用啊,她如何敢摇头拒绝?”
陈故对此置若罔闻,说得好像你没参与其中似的?
含笑宽慰姬月道:“好孩子,就只是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的。”
姬月依旧点头,说道:“都听陈先生的。”
陈故见她这样,自己倒是有些为难了,使出杀手锏,“我原打算带你见见故去的爷爷,你千万别勉强啊。”
姬月眼前一亮,握住陈故的手,眼里满是不可置信,“陈先生,这是真的?”
陈故含笑点头。
“人死三魂散,七魄则全消,三魂各走各路,其中‘太清’是阳和之气,归天,走云路,以免日炙雷打;‘爽灵’乃阴气之变,走地路,躲避风吹雨淋;‘幽精’则是阴气之杂,归阴司辖制,暂居阴冥之地,等天地二魂相交之时,便也作执念散去,而这中间一段相对自由的时间,称之为阴寿,人魂每年都会遇着四次鬼节和一次冥祭,坟茔是连接阴阳两界的通路,可以返回阳间接受家人祭祀。”
陈故有一点没有说透,这人魂的阴寿长短在乎三点,一是生前善恶福德,二是阳间子孙供奉,三是阴冥之地机缘,但最终说了算的,还是儒家,因为旦洲所有的神祇,都是由儒家敕封的。
有的人想早死早超生,就插个队,有的人留恋人间,就将投胎顺位往后挪挪,都是留有余地,可以操作的。
姬月闻言一怔,“爷爷没有坟茔……”
她自己和爷爷的尸身,都被刘伶以水火炼度之法给“超脱”了。
陈故摇头,又道:“这是小事,只是眼下不逢年不过节的,我也得找关系疏通一番,就在回程路上安排你们见面如何?”
姬月重重点头,一点儿犹豫都没有了,现在只想早些动身,早去早回。
陈故最后提醒道:“人死魄消,七魄为尸狗、除秽、臭肺、伏矢、吞贼、雀阴、非毒,对应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活人见鬼大多不是什么好事,就算是见到至亲之鬼,也不例外,所以你心中要有所准备,不要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姬月不明所以,自己也没了七魄,但好像没有太过影响情志。
“所以爷爷会不认识我吗?”
陈故摇头,“生前记忆不会完全消失,但会失了大半人性……时间急迫,咱们边走边说吧。”
姬月点头,任由陈故扶着她出了门。
一出门,就看到刘伶站在门外。
此时的刘伶已经取回半部度牒,他现在才知道,自从下山起,师父也一路随行,拦截了他发回群玉山的令剑,所以明日也不会有群玉山同门送来道家无漏子供姬月三魂栖居。
眼看她现在重塑肉身,自己本该欣喜道贺的,但现在得知部分真相的他,心绪纷乱如麻,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陈故说道:“师徒对质的戏份就暂不上演了,你若是还心有疑虑,便先随我去一趟清湖县的孟家吧。”
刘伶只是点头。
“事不宜迟,现在就走。”陈故又对神会和尚道:“法兄,我们三人,你捎带一程。”
神会和尚没有说话,脚下升起黄云,裹挟陈腴、姬月、陈故、刘伶。
几人身形闪烁,又是忽然出现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之中。
此地离山头不远,离那镜子窟也就十五里。
是那地缚的禁制阻拦陈腴离去。
陈腴在刘伶眼中还是陈腴,相比之下,他这阴神境界的道行也算是浅薄,自然看不出其中的李代桃僵,移花接木。
否则连他都瞒不过,就遑论那至圣陪祀之一的申培了。
喻让装模作样,以陈腴的身躯,苦笑一声,对着几人拱手,说道:“我出不去的,只能送到这里了,师爷保重,刘伶仙长,姬月姑娘,你们多保重吧……”
那话里透着三分无奈,三分酸楚,三分怨愤,一分不甘。
陈故强忍着不皱眉,嫌他欲盖弥彰,却也只得陪着演戏。
没什么真情实感的宽慰,毕竟不是生离死别。
一句“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差点儿给陈故自己都惹笑了。
随着‘陈腴’地站定,打消去意,四合的迷雾也忽然淡去不少,只围绕着他一人。
陈故对神会和尚道:“法兄,你留步即可,再借点儿神通,我走后,这徒孙还劳烦你看顾一二了。”
神会点头,大方出借神足通,有言道,“譬诸行者,君等皆瞽目,今获一引路者,吾安得不乐也。”
却只匀给了陈故和姬月,毕竟佛道相轻,佛门神通与那刘伶的道术,略显龃龉。
陈故领着刘伶和姬月,一步踏出迷雾,瞬间都在百里外了。
站在原地的‘陈腴’面上还残留着依依惜别的表情,却是忽然神色一变。
“神会师傅,后知后觉,兴师问罪的来了!”
神会和尚叹了口气,一步踏出,首当其冲。
‘陈腴’含笑点头。
好和尚,不含糊,有事是真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