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真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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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陈腴将陈老先生引入锅浴房。

取来碗筷酒水,却是发现房中又多一人。

陈腴讶然道:“吕先生?”

吕嬴朝着他歉然一笑,“我没有高估自己的面皮厚度,却是高估了自己抢食本领,这便厚颜进来了。”

陈故摇头笑道:“这位长吉先生是我叫的,要说厚颜也该是我。”

“您二位认识?”

陈腴有些惊疑,陈老先生居然知道吕先生的表字?

然后陈腴就看到陈故和吕嬴,两人一个点头,一个摇头。

陈故见状,故作怅然。

“我原以为一面之交也算相识了,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吕嬴无奈,“初次见面就开始算啊?”

陈故乐呵道:“要不怎么说我知交满天下呢?”

吕嬴也是被他逗笑了,点头道:“那现在起,咱们就是朋友了。”

说实话,以他的身份,能真心实意把他当作朋友看待的人,并不多。

陈腴没有想到,神仙之间的友谊也是这般朴实无华。

也不好多探听什么,便是说道:“我再去取一副碗筷来。”

锅浴房的门被推开,有声音道:“麻烦多取一副。”

陈腴转头,原是神会师傅。

也是点头应声。

陈故却是向其身后张望,并没有他人身影,当即眉头微皱,稍稍有些嫌弃道:“你就一个人回来了?”

神会和尚无奈道:“他说晚上会来,不知道会不会君子一言。”

陈故又是喜笑颜开,“那就不用担心了,神会法兄,累着了吧?辛苦辛苦,喝点酒吧。”

神会别过头去,他能吃三净肉,五净肉,却是不能饮酒。

饮酒有六种过失:失财、生病、斗诤、恶名流布、恚怒暴生、智慧日损。

陈腴刚一退出门,又和那黄衣先生撞了正着。

名为“黄篱”的黄惊大王探头看向屋内,面对一群神仙,却是毫不自觉妖身卑贱。

笑道:“一起吃?”

陈故无所谓道:“那就一起吃呗,你不忌口吃肉就好。”

黄衣先生笑道:“和尚都不茹素,我吃口荤腥怎么了?”

神会和尚闻言,倒是没说什么,世人对他这种诚心持戒的沙门中人尚有偏见。

何况是妖?

神会心念一起,当即暗道“罪过”。

自己如是作想,何尝又不是一种偏见呢?果然还是修持不够。

陈腴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取碗筷去,只充当好一个跑堂的角色。

吃席的人太多,碗筷都不够用了。

陈腴从一桌已经完事的席面残局上收拾几副碗筷,用热水涮洗了好几遍。

这次他留了个心眼,特意多准备了几副,心想,万一几位神仙人物还有朋友呢?

果不其然,陈腴推门进去。

又见多了一人,却不陌生。

“酒包头王平?”

不就是那一脸褶子,酒糟鼻的狗都嫌?

王平一身酒气,醉眼惺忪,看向陈腴,笑道:“小友,我也来讨些吃的。”

虽然音色没什么变化,语气却是和之前那个猥獕的小老儿大不同了。

“是你!”

对于“小友”这个称呼,陈腴却是有些熟悉了。

顿时反应过来,是昨夜那个剪径伥鬼。

王平点头,坦然道:“是我,碰巧路过,看到一个险些醉死的老爷子,就上他身子帮着缓和一下,不然怕是今天会出人命哦。”

陈腴有些僵硬地点头,今天还真高朋满座,济济一堂啊,他都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陈故朝其招手道:“来啊,别忙前忙后的了,主人的待客之道,主要还是作陪饮食。”

陈腴又是点头,撵着步子上前。

黄衣先生看着陈腴,目光落在其头顶,说道:“少个斟酒婢。”

“在的!在的!”胖婶一脸谄媚,立刻就从陈腴发丝中钻出。

小小的黑蛇张口一吐,一张画皮就摊在地面。

乍一看,还真有几分娉娉袅袅,天姿国色。

陈故见状,眉头一挑,这现成的画皮品质真不赖啊,倒是可以给姬月用。

不过随着黑蛇蜿蜒,先用尾巴撬开画皮美人的绛唇,从檀口慢慢跻身进去,画皮也是一阵蠕动。

最后被撑成了一个异常“珠圆玉润”的大胖丫头。

陈故不忍直视,真硬撑啊,糟蹋稀罕物儿……

胖婶一个鲤鱼打挺,灵便地翻身,从陈腴手中就是揽过碗筷,在巨大的生铁锅边沿一一摆好。

“这几天没见着你,原以为是趁我闭关逃遁山野去了,没想到啊,竟是卖身投敌了。”

胖婶身子一颤,委屈道:“大王明鉴啊,我这也是身不由己。”

黄衣先生点了点头,淡淡道:“那你等会儿就跟我走吧。”

胖婶连连答应,好似脱离苦海。

陈腴默不作声,却是笃定,这胖婶的身份尚且存疑,绝对不如面上这般摇摆。

胖婶又是殷勤地为诸位斟茶倒酒。

那王平却是看得不由皱眉,出声提醒道:“珊珊姑娘,我分明教过你的,尚东尊左,茶七酒八,规矩怎么都忘了啊?”

胖婶摆出的态度更是谦卑,谄媚道:“都是尊客贵人,我有眼不识金镶玉,先招呼谁也不是,索性就没规矩了,您这一开口,倒是把我挂得不尴不尬。”

王平这才点头,“确是我的不是,我自罚一杯,给我换黄酒来。”

胖婶连连点头,给他撇了茶水,倒上黄酒。

一旁黄衣先生却是说道:“你这老汉原身可喝了不少了,别给他喝死了。”

王平笑道:“黄先生放心,这是偏方,名叫透酒,以酒解酒,实则救命呢。”

黄衣先生闻言,便也不再多言。

陈腴坐在五人之中,要说不拘束是假的。

只能本能地靠近神会、陈故、吕嬴。

以他为界,泾渭分明,黄篱、王平居右。

本能地感觉到一股山雨欲来。

陈故笑着对陈腴问道:“能喝酒吧?”

陈腴小声道:“会一点儿。”

陈故点头,拿起酒杯,就要往铁锅中倒去。

神会和尚当即出言阻止,“我不喝酒的。”

陈故动作一僵,缩回手自己呷了一口,“那就差点意思了。”

嘴上嫌弃,手上不慢,率先动筷,就往锅中扒拉。

挑挑拣拣,东坡,烧鸭,白切鸡……

外加一些清炒时蔬,少了五荤,又不是北方菜式,折在一起就差了许多意思。

陈故插起一块大肉,也不配饭,美滋滋吭上一口,满嘴流油。

道了声“爽”,陈故耸肩轻撞陈腴,“好孩子,快些吃啊。”

陈腴被其舒松的态度感染,轻声说道:“小子最近的胃口比较大……”

陈故摇头,不以为意道:“你一张嘴能吃多少?”

陈腴赧颜道:“这锅原本就是给我自己留的。”

陈故嘴上说着“那多不好意思啊”,却是没有停嘴,反倒给陈腴递了双筷子。

黄衣先生看向陈故,言辞温和,却是带着几分问罪,“老先生身上还有些秽臭,不知濯手了没?”

看来他方才不在,但对于庙中粗鄙泼粪之事却并非毫不知情。

陈故一挑眉,“你出门不带手?难不成要我喂你?”

一旁的“王平”倒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黄衣先生不说话了,眼里闪过一丝凶戾,一旁胖婶握住酒坛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陈故嗤笑一声,就要来上一句,“畜生,你怎么敢耍横的呀?”

却是在同一时刻,王平和吕嬴同时伸手,各自搭上了黄篱和陈故的肩膀。

二人这才偃旗息鼓。

王平无奈道:“你这脾性是越来越大了。”

黄衣先生摇头,轻声道:“总是忍不住地嗔怒。”

陈故却是轻呵一声,“那就和我一样,多练嘴皮子,把脏话骂出来,心里就透亮了。”

黄衣先生眉头微挑,“我心里一直挺干净的,只有恭桶才需要不时倾倒洗涮。”

陈故刚想要发力。

神会和尚就解下腰间的“银钩”,横在陈故身前,表面态度,不再充当打手。

陈故当时哑火。

吕嬴却是看向黄篱,别有深意地问道:“钱还完了?”

黄衣先生点了点头。

吕嬴又问,“还算顺利不?”

黄衣先生摇头,“是个拎不清楚的猪头三,自作多情,劝我务必收下那一枚瞻云钱,好像期待我能记住他的恩义之举,最好他日能有个九出十三归的报恩之举。”

吕嬴摇头失笑,“一枚瞻云钱,怎么弄出个十三归来?还一枚半?”

黄衣先生也是无奈,“我也不清楚,他或许实在割肉了。”

吕嬴点头,颇为赞同道:“那确实难以消受。”

在场之人,也就陈腴如堕五里雾中,其余都是心明眼亮。

陈故咀嚼着大肉,不耐含糊道:“吃饭就吃饭,少用些心眼子。”

吕嬴因势利导,“那就说好了,从现在起,只吃饭,可以谈笑,却是彼此都按捺一些。”

陈故给了吕嬴面子,毕竟还有客人没到齐呢,晚上咱们再凑一桌,敞开了说也不迟。

“王平”最是没有异议,他不吃东西,只是自饮自酌。

陈腴只是在想,“那瞻云钱是什么东西?”

一顿饭吃得并不沉闷,伥鬼寄生的王平与黄惊大王化身的黄衣先生对酌闲谈。

陈故和吕嬴初见自有交浅之叙,还不时挤兑一下最为专心吃饭的神会和尚,乐在其中。

胖婶从头到尾充当侍者。

只有陈腴,局促不安,连胃口都小了不少。

当然也只是相对而言,六位食者之中,还是他吃得最多。

第一个撑肠拄肚之人正是陈故,一搁筷子,抚摸着微隆的肚子。

欣慰道:“衰翁健饭,甚好甚好。”

随着众人相继搁下碗筷,陈腴也不好意思继续扫尾。

陈故说道:“晚上还约一起吃?”

“王平”第一个应声道:“这老爷子是真喝多了,我等会儿给他送回家去躺着,晚上再换个身子来。”

黄衣先生见这位与自己亦师亦友的同伴答应,也是没有出声拒绝。

神会和尚不必问,陈故转头看向吕嬴。

吕嬴只道:“盛情难却。”

陈故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面色挂着黠笑,原形毕露。

“可不白吃啊,都要上礼的。”

作为半个主人的陈腴一惊,这陈老先生怎么自作主张?不是叫他难堪吗?

连忙摆手,说不用的。

陈故摇头制止道:“你我说了都不算,是毕竟占了喻太公的光,少些慷他人之慨。”

陈腴说不出话了。

神会犯难道:“理是不糙,但我是方外人,身无长物。”

吕嬴也是赧颜道:“我是穷儒,早就言明此行是蹭饭来的。”

“王平”最是坦荡,笑呵呵道:“我是死鬼,本该接受庙宇施食,故而心安理得。”

陈腴想到早前他打结自己之时的嘴脸,愈加确定他不是个“从心所欲不逾矩”好书生鬼。

黄衣先生则是一脸淡漠,话中带刺道:“我能让黄菜摆起来,就是给足面子了。”

陈故本就这这几位穷鬼逼出了愠气,听黄衣先生如是说,也不惯着,睨他一眼,“你要是不使那腌臜手段,这话勉强不算亏心。”

黄衣先生冷笑道:“我招呼些老朋友聚聚,算什么腌臜手段?我真想做什么,又何须使手段?”

陈故讥笑道:“那之前的香火欲孽算是什么?”

陈腴闻言一愣,这陈故老先生,怎么什么都知道?

黄衣先生语气微恙,怒道:“那本就是他该承受的!”

他的声音很是尖锐,刺人耳膜,倒是有几分麂鸣本色。

陈腴不由侧目,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香火欲孽本就是老喻该承受的?

他当即就回想起自己沉溺镜子窟中所看到的喻公庙辉煌往昔。

那些山民饱含恶念的祷告。

千头万绪,却是琢磨不出。

陈故不屑一笑,“小小毛虫,知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两句话为什么可以连用而不相悖吗?”

黄衣先生怒道:“你少说用些歪理邪说!”

陈故也是吹胡子瞪眼,“我是不是给你脸了!”

右手已然按住“银钩”的剑柄。

一旁“王平”却是忽然开口,息事宁人道:“黄篱他知道的,我这个先生治学严谨,他这个学生,悟性也佳。”

陈故冷哼一声。

“那你这个先生倒是说说看。”

“王平”看他如此盛气凌人,也是微微蹙眉,语气不如之前那般随和。

“你皮相老不代表你可以倚老卖老,我的腹中学问多寡,我自己知道,不需要你来考校。”

吕嬴见状,无奈叹了口气,怎么个个脾性恁大?

还真是歪嘴巴和尚念经——越念越歪。

当即转移矛头道:“依我看,不如就让陈腴解释一番?”

陈腴闻言惊愕,怎么又扯上自己了?

陈故一听是要考校自己“徒孙”学时,当即也不和人大眼瞪小眼了。

满眼鼓励再加希冀地看向陈腴。

“好孩子,你说说看?如何解释这句话?”

陈腴看出他眼里的拳拳殷切,莫名感到些压力,怎么好像一晃回到了曾在学塾上学的时候?

李夫子治学,那可是相当恐怖的。

陈腴如逢策论,略作思索,便是硬着头皮回答。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二者大异其趣。”

“窃钩之徒,图一己私欲,盗微物以自肥,未有所创,徒害他人,无视法度,刑之固宜。”

“反观窃国之人,其夺政权,于谲诡政局,需聚众谋事,深谋远虑,勇毅果敢,方得成事。”

“既得国柄,必具超卓治国之能。兴经济,使百姓足食;整军备,以御敌保疆;调各方,令社稷安定。既居其位,当谋其政,日理万机,为安邦盛国倾尽全力。”

“若无此等权谋执政,国将倾颓。故窃钩、窃国,安可并论?窃国者于治国之劳绩,使其封侯之由,与窃钩者有天壤之别。”

陈故越听陈腴诡辩越是眼前一亮,直拍大腿。

与他表情大同小异者,还有伥鬼“王平”。

虽是诡辩,但还真是一针见血。

黄惊大王以为自己窃国者侯,其实不过窃钩者诛。

喻公虽神权凋敝,他想取而代之,也无可厚非,却是不能只占好处,又不担当责任。

陈故哈哈大笑。

“好好好,好啊!你这顽贼小子,居然能将《南华真经》曲解至此,也真是别出心裁,标新立异了。”

陈腴缩了缩脖子,陈故老先生这话,好像不是褒义啊。

陈故看出他心中所想,又是抚须夸赞道:“你说得很不错,正是我想表达的意思。”

忽然他话锋一转,又是言辞犀利。

“但你应该用白话的,不然怕是某一些毛虫如听天书啊。”

陈故与他针锋相对,诚然这只黄麂的道行远远超过他的预期,而且行事却是比那群玉山的混账要光明磊落不少。

若非如此,自己也断不可能容他同盘而食。

但话又说回来,打狗还得看主人,他一只麂妖,主人都死了几百年了,凭什么能这么豪横啊?

眼见剑拔弩张之势愈发浓烈。

一直愁眉苦脸的神会和尚都有些听不下去,轻咳一声,陈故这张嘴,还真是气死人,不偿命。

“王平”这次却是看在陈腴的面子上,伸手拉住黄衣先生。

吕嬴也是当和事佬,“午席就到此为止吧,散了散了。”

神会和尚闻言,立即半搀着陈故就要撤。

毕竟真打起来,他还得是个“挑竿的”。

陈故不阴不阳道:“那咱几个晚席继续啊,一个都别少。”

陈腴刚舒了口气,又是不由一阵头疼。

听得这些个大人物明明互不对付,晚上却还是要硬凑一座。

真是比千百个“一声雷”堆积薪火之上还要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