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3章 白骨菩萨
老者闻言扬眉,欢欣道:“那真是巧了,咱可能是本家啊,老夫陈故,耳东陈,‘使为之也’的那个‘故’。”
陈腴心想,这老先生也是有才学的,还知道《说文解字》,只是这话头语气,怎么好像还带着几分考校?
只当他是老学究的怪癖,自己好歹也跟着李夫子读过几年书的,可不能堕了他的学问。
陈腴略微思索一番,好像说文解字里没有关于“腴”字的好用意。
便也只能拾人牙慧道:“小子确与老先生是本家,单名‘婴耽世华,而味道腴’的‘腴’。”
老者面上心里皆是乐开了花,连声称赞。
“小师傅果真不同凡响啊,好名字,好学问。”
陈腴挠了挠头,说他谬赞。
一儒一僧走后,又过许久,才有山民将将赶来。
第一户就是拖家带口。
夫妻带崽。
陈腴倒是在门清山里这家家户户。
这家人也是山里的小姓,姓王。
最小的那个总角娃娃原来自己同名,叫作王鱼儿。
现在却是同音不同字了。
让陈腴倍感欣慰的是,王家至少是没空手来。
还是自带了香烛和元宝的,乍一看成色都不差。
陈腴心中有数,也不计较是不是去那黄惊大王庙参拜剩下的。
终于有了善信可以招揽,陈腴也是喜笑颜开。
领着香客,点蜡烛,烧元宝,一气呵成。
不过当陈腴听到来人询问什么时候开席的时候,还是不免垮了脸。
抬头看了眼莲台上端坐的太公菩萨像,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心道:“给你机会你也不中用啊,人家就是冲着李府的庖厨来的。”
一听说吃饭要到日昳,王鱼儿当即就使赖叫唤起来。
“娘!我饿,你都没让我吃早食。”
妇人白他一眼,没好气道:“吃吃吃,就知道吃,饿着,开席了多吃点儿不就好了!”
陈腴有些心累,真心觉得陪笑不易。
又送了些家宅六神、五路财神的符箓给这对夫妻,之后把文昌符亲手交到王鱼儿手中。
可恨这熊孩子,眼珠子滴溜一转,捂着肚皮,转头就问茅房在哪儿。
待陈腴指明方向后,就手攥着粗粝的黄纸赤字的文昌符火急火燎遗矢去了。
妇人又是骂骂咧咧,“没吃饭还这么能拉!”
汉子却老实质朴道:“清清肠子也好,等会儿能多吃些。”
陈腴面上再无笑容,额头青筋暴露。
只觉今日收揽的香火,对老喻来说,不会太纯正。
想着等会儿人多了些,要不搞一套扶乩降神之类的把戏糊弄一下?
陈腴心念还没歇下,就听到茅房一阵惨叫!
“妈呀,爹!有蛇!”
王鱼儿裤子都没完全提上,哭爹喊娘跑了出来。
堪称屁滚尿流。
前后都是一甩一晃荡,手里还攥着黄纸。
陈腴扶额摇头,不管这王鱼儿,转头去了茅房。
黑蛇眼神幽怨,与陈腴四目相对。
陈腴叹了口气,故作凶横道:“胖婶,你非要把今天的黄菜搅了才开心是吧。”
蛇妖瘪嘴,也是有些冤枉,“喻公打发了我些太阴月华,我发誓我今天真想安分的,就找了个安静的地方炼化月华,哪知道冒出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进来就放恶屁!”
陈腴无奈,以为她故意添乱,只得保证道:“等安耽过了今天,我们再去一次镜子窟,你消停些。”
说着他招了招手,蛇妖一脸欣喜,心领神会,又钻回陈腴束发之中。
陈腴走出茅房,睁眼说瞎话,一口咬定没看到什么黑蛇。
那头已经响起妇人嫌恶痛骂孩子的声音了。
一家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留下一地哄笑。
陈腴感慨这是个活宝,糗事被当成了老典故。
想当初王鱼儿人小鬼大去放牛,在牛背上睡睡着了,结果牛丢了,他也丢了。
后来王家挨家挨户敲门,发动了全村的人去找,结果愣是没找到。
到最后,还是黄惊大王庙里陪祀的“小菩萨”给寻回来的。
从此以后,这家人倒是成了黄惊庙诚心笃意的信众。
要说这小菩萨,其实也有来头,是个野神,外表是一座不过两尺高的石像。
粗糙斑驳,满是残缺。
时常歪斜在那古道之上,总是行踪不定,吓煞行人。
听老爹说,他其实是个心怀善念的好家伙。
在这一片曾作商贸古道的‘来龙去脉’之中口碑极好。
山中多迷瘴,白云回望合。
而小菩萨,则是专好给迷途之人引路。
陈腴当时听老爹信誓旦旦,却是有些腹诽,自己少不更事,时常犯戆,总是迷路在山里,那时候,怎么就见不着这位小菩萨了呢?
之后有一次和夫子李梧偶然提及。
李梧竟也见过不少次小菩萨的石像。
略带唏嘘的言说他的五官早已面目全非,辨不出眼耳口鼻的轮廓,只有一团模糊的石面,仿佛被刻意抹去了所有的特征。
要毁掉一位神祇,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断绝他的香火来源。
故而连头面和尊讳都没有的小菩萨,早晚会被风销雨蚀成一堆砂砾。
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连小菩萨在内的山中诸多野神,都被那黄惊大王“礼贤下士”,半请半掳的拉到自己的淫祀之中,歆享牲祭。
渐渐也乐不思蜀了。
这一片来龙去脉,山水相连,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各地凡氓皆有祭祀。
随着黄惊大王庙内的陪祀越多,香火自然也就越多,信众遍地,方兴未艾。
陈腴印象中,也就自家的喻太公,因着莫须有的祠牒在身,不能同流合污。
此外,就只有山脚下水田边,一座中山寺还未被其收编。
喻公庙风雨飘摇,本该唇亡齿寒,与那中山寺相互依存的。
奈何那里供奉的邪神,却是比黄惊大王还要可怖许多。
黄冈岭地处偏僻,数百年前席卷旦洲的大兵灾止于山脚,那中山寺就是曾经的垒骨之地。
原身是座了不得的大京观。
故而天下太平后,为了超脱亡灵,慕名而来许多佛门道教的法师高功。
以此操办了许多水陆法会、血湖科仪。
不知何时,以讹传讹,又滋生一位邪神,名为白骨菩萨。
其实就是那破庙原有一尊肉身菩萨。
旦洲百年来数次灭佛,中山寺法脉断绝之后,僧侣四散,肉身菩萨却是被遗弃原位,渐渐金身褪尽,徒留白骨。
倒是一处生人勿近的阴邪之所,如今只做附近几座山村死人之后的埋骨地。
菩萨一词,是海外传来的,从古至今,约定俗成一般,早就习惯了。
哪管你是不是精舍宝刹里供奉的才行?无知百姓就图个顺嘴。
老喻被称呼为太公菩萨,就是不伦不类,而那白骨菩萨,却还有几分根柢,起码活着的时候应该是位大德高僧。
陈腴原以为只是子虚乌有的假神,因为那地方确实很难发展出一个半个善信。
但又转念一想,空穴来风,并非无因。
不是还有每年的除夕、清明、中元、重阳、冬至吗?
届时活人都要去那祭拜死人。
若是真有一位依托数万亡灵而生的白骨菩萨存在,恐怕只靠孝敬死鬼的贡品就能过得比老喻还滋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