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1章
2008年9月20日
牛头山公墓。
颤动的阳光里飘来悠远的钟声。钟声从清水河对岸麦道大厦的顶楼传来,一共响了7下。早上七点,一座城市从这个时候开始忙碌起来,却也有人在此刻与这个鲜活的世界再无瓜葛。
“黎小姐,要没什么事情,我们先走了。”一方崭新的矮墓旁,一个被风雨打磨得极为粗糙的男人对黎花说道。他们是黎花请来安葬五哥的四个工人。
五哥,在两天前去世了。黎花把五哥安葬在牛头山公墓,这样,逢年过节她能来给五哥上柱香,五哥也不至于成了孤魂野鬼。
黎花从钱包里掏出六张粉红色钞票,塞到说话男人的手里,这是他们辛苦了一个早上的工钱。今早六点不到,他们陪着黎花到殡仪馆送五哥去焚烧室,又从殡仪馆驱车来到公墓,安放好骨灰盒,放了鞭炮、烧了纸钱、哭喊了几声,尚算热闹地陪五哥走完了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程。
这是一个延续了千年的传统。送一个生命告别这个世界,比迎接新生命的到来,夹杂着更为复杂的情感,所以仪式也更为繁琐。墓地、墓碑、花圈、纸钱、鞭炮、香烟、白酒,还有哭丧……黎花都一一为五哥安排。五哥生前爱热闹,黎花希望他走的时候也能热闹一些。
在黎花看来,这些热热闹闹的动静里,尤以眼泪最为珍贵。一个人,最初带着哭声来到这个世界,最后离开的时候若能带走一些眼泪,也算没有白来人间一趟。至亲也好,挚友也罢,甚至是仇人,都好。普普通通的一生恰似飞鸿踏在雪泥之上,那泥上偶然间留下的指爪,便是一段段情感的羁绊,可以是亲情、爱情、友情,唯有真情才得以让灵魂安生。
五哥待她的真情,曾照亮过黎花最黑暗的时光。
自从第一次在超悦铜锣湾碰见黎花后,五哥一有时间就去那里等黎花下班,把她安全地送到出租屋后,再独自离开。偶尔,他们也像朋友一样一起吃个饭,逛个街,但五哥从未对她有过越界的行为,就像哥哥守护妹妹一般守护着黎花。
对于五哥的照顾,黎花一方面有些抗拒,但另一方面也很需要。黎花知道五哥喜欢自己,但五哥从未捅破,她也就装作不知。他们像是两条交叉线,命运让他们在这个特殊的位置相遇,而后,又会让他们渐行渐远。她和五哥终究会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她也给五哥带去了快乐,对于五哥的照顾,她曾这样安慰自己,后来也变得心安理得。但是后来发生的事,令黎花一直都生活在内疚与自责之中。
工人们走后,黎花在五哥的墓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积蓄多日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顺着脸颊落在白色衬衫的领子上。松柏树下,破碎的阳光星星点点。黎花凝视着五哥的墓碑,有很多话想说,却又无法连成语言,最后化成一个个“对不起”,她连说了很多个对不起。
五哥能听见吗?
心与墓碑,在这一刻离得虽近,却设下了永恒的距离。
半个月前,黎花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海舟市第三医院的医生打给她的,问她是否认识一个叫赵晓宇的人。这是一个在黎花记忆里需要经过仔细摸索才能对应上轮廓五官的名字。
赵晓宇是五哥的全名。
自2002年夏天,黎花大学毕业时最后一次去监狱看过五哥后,便再没有见过他。当初,五哥是为了黎花才坐的牢。
2001年深秋的一个夜里,一个客人在超悦铜锣湾把黎花灌醉,连拖带拽地要把黎花按上车,黎花拼死反抗却抵不过男人的力气,幸好被来接黎花下班的五哥撞见。怒气直冲脑门的五哥把对方痛打一顿,结果下手太重把对方的脾脏打破了,最终五哥被判了3年。
当黎花走进病房,那个血气方刚的五哥已随时间走失,换成了在病床上孱弱不堪的病人。她一眼就认出了五哥,因为他脸上那道独一无二的刀疤。那道曾经耀武扬威的刀疤此时像脱了水的蚯蚓,软绵绵地趴在五哥脸上,毫无生气。
五哥躺在病床上,微张着双眼,怔怔地看着站在他床头的黎花,看得很吃力,却看了很久。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慢慢地盛满泪水。
“你来了?!”他的嘴唇颤抖了半天,方才挤出这三个字。
黎花知道,五哥认出了她。虽然,此刻站在五哥面前的已不是当初那个需要用帽子围巾遮住脸才敢去上课的黎花,也不是那个在超悦铜锣湾浓妆艳抹风情万种的黎花,但五哥还是认出了她。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说“是的”,太单薄,显得冷漠;问“你还好吗”显然又是明知故问,五哥现在的状况明眼人都能看出很糟糕;说“我来晚了”又太沉重,在病房和一个身患重病又对自己情深义重的故人久别重逢,这个开场白太难。
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
六人间的病房很嘈杂。病人的呻吟,陪护的埋怨,医生的问诊,还有叮呤哐啷的日常用具的碰撞,各种声音交错在一起,惹得病房里的人心烦意乱。黎花和五哥却像是两尊雕像般,保持着各自的姿势一动不动,内心已是波涛汹涌、翻江倒海,浪击晴空之声盖过了病房里的一切喧闹,周围的喧哗一点儿也不能搅扰到内心颤抖的他们。
良久的沉默,未等到黎花开口,五哥又颤动着双唇,说道:“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他们……他们才给你打的电话。”他以为黎花不说话是在埋怨他,话语之中竟是充满歉意。
“没关系,幸好你是在海舟市晕倒,我赶过来很快。”黎花的声音平静又忧伤,她努力用最轻松的话语来化解这次沉重的重逢,但依旧克制不住内心的忧伤。
她到医院的时候,五哥刚睡过去,她去医生那儿了解了五哥的病情。五哥是在观霞街上晕倒,被好心人送进医院的。医生给他做检查时发现他已经是胰腺癌晚期。他在医院昏迷了两天,院方联系不上他的家属,只在五哥的手机里找到黎花的电话,才联系上了黎花。这个电话是黎花到海舟市后,写信到监狱告诉五哥的。
在那封信中,她告诉五哥自己必须跟过去做一个切割,只有这样,她才能从头开始,以后就不方便再去看他。等他出狱后办一张银行卡,把银行卡号发给她,她会在经济上补偿五哥。然而,这些年来,黎花没有等到五哥发来的信息,她想,五哥一定是恨她的。直到接到医院的电话。
五哥教黎花帮他把床摇起来,这样讲话舒服一些。黎花又搬来一张凳子,坐在五哥的床头处。她让五哥不用担心,医药费她会安排好的。两人都很默契地谁也没有提到过去。五哥只问黎花现在过得好不好。黎花告诉五哥,她过得很好,但她不敢问五哥过得好不好,她怕听到五哥说“不好”,这两个沉重的字眼里,有80%的责任在她。在看到五哥的那一刻起,她的良心已经开始受到谴责。反倒是五哥主动说起他也挺好,只是今年查出来生病了,病了也好,他本来也是个无用之人,这一病反倒让原本糊里糊涂混日子的他有了目标。
“书……书写了吗?”五哥虚弱地问道。
写书这件事,黎花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即便是男朋友马博,她也只字未提。在她没有写出名堂之前,她只想在网上默默创作,当她的作品终于在网文圈小有名气后,黎花又开始害怕让读者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恐惧自己会像个透明人一样被网友扒得干干净净,所以她一直隐身在“落霞”这个笔名背后。但是面对五哥,她不想隐瞒。五哥,是替她这个梦想一起负重前行过的人。
“写了,还出书了呢。”黎花微笑着,声音里却带着哭腔。她以为五哥会恨她,却没想到五哥依旧惦记着她曾经的梦想。
“我知道你一定会成功的。可以送我一本看看吗?”五哥的语气里带着祈求,黎花听了顿生心疼。
“当然。”在黎花的记忆里,这是五哥第一次主动向她讨要东西,“我明天给你带来。”
两人的聊天断断续续,因为五哥比较虚弱,说几句就要休息一会儿。五哥休息的时候,黎花出去给五哥打了一壶水,又去买了一些水果。她发觉这些事情以前都是五哥为她做的,她还是第一次照顾五哥。
待五哥醒来时,她把半个剥好的橘子塞到五哥手里,“甜的”。五哥以前最喜欢吃橘子,只要吃到甜的,都会分黎花一半。
五哥边吃橘子,边目不转睛地望着黎花,突然冒出一句“好看”。他说“好看”这个词时的表情还是跟原来一模一样,右边的嘴角会轻微上扬,只是现在扬起的弧度变小了,“你的另一个目标也实现了,真好看。”
那天,黎花在医院待到天黑,直到五哥赶她走,她才回去。临走之前,黎花请了一名护工照顾五哥。能多做一点事情,心里的负罪感就能轻一些,黎花这样觉得。
第二天,黎花去看五哥的时候,带去了她第一本出版的小说《搁浅的抹香鲸》。五哥拿着书,朝她竖起了大拇指。这是黎花第一次看到五哥拿书的样子。以前,五哥总说他喜欢读书,却从未真正看他拿起过书本。
在五哥最后的日子里,黎花没来看他的时候,就是这本书陪着他。虽然浑身都钻心地疼,疼得他直冒冷汗,每一次五哥只能坚持坐起来看二十分钟,便需要卧倒休息一阵,然后再在护工的帮助下坐起来阅读。偶尔,黎花在五哥的要求下,也会读给五哥听,但是读自己的书,黎花总觉得有些尴尬,尤其是在病房这么多人的地方,所以,她读得不多。
黎花对五哥的悉心照顾,既透露着两人非比寻常的关系,又隔着一层疏离。
病房里其他人都好奇黎花和五哥的关系,暗地里地向护工打听。五哥隔壁床住着一个约摸四十出头的男人,天天跟他老婆拌嘴,常说五哥福气好,有个轻声细语的女人照顾。黎花被他们说得不好意思,五哥索性大方地给大家介绍黎花,是他表妹,堵上了大家的嘴。在最后的几天时间里,五哥昏睡过去的时间,比醒着的时候多。医生让黎花可以准备后事了,黎花便在牛头山公墓为五哥选了一方墓地。
两天前,五哥走了,走得很平静。黎花在收拾五哥遗物的时候,看到那本书的纸张已被汗水浸得泛黄,像是经历了多年岁月的磨砺。在书的最后一页,黎花看到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一切苦行的尽头,还会有另一种快乐。五哥的这行字,像是写给黎花,又像是写给他自己。
眼泪让黎花平静了一些。她抬起头,向前走去,伸手轻拂去五哥墓碑上的落叶。她突然想到,待她离世的时候,会有什么人来为她送行,又会有谁为她落泪。她没有过去,只有现在和将来,她现在没有朋友,将来也未必会再交朋友,她曾经觉得,一个人轻轻地来,又轻轻地走,不失为一件好事,但此刻,她突然害怕有朝一日会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这个世界。
就在黎花怅然若失的时候,男友马博的电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头痛好些了吗……今天下午我没课,早点下班我去给你做饭吃……你今晚也早点下班回家吧……”马博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地说话,电话这头的黎花已是听得泪流满面。
天阴了上来,还起了风。“回家吧。”黎花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朝山下走去。今天,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马博刚刚的那个电话,让她做出了这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