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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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2003年10月23日

这是一个丝毫没有特点的周四,空气里畅快地流淌着桂花的清香,秋风翻动起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三五只麻雀停在树上啁啾。黎花和陈秋霞并肩走在观霞街上。

“你看,它们像不像是在开一天的总结会。”秋霞指着树上的鸟儿说道。

“是呀。”黎花轻轻地附和了一声。

这是难得的一个下班后还能瞧见太阳的日子,晚霞将天边烧得通红,朝西的沿街店铺在夕阳里乍开金光,另一侧的店铺则在金晃晃的空气中斜切下一溜阴影。正是放学时分,街道上四散着在教室里关了一整天的学生,小小的身躯上驮着的大书包格外显眼,三三两两,成群结队,雀跃得像枝头的鸟儿。

“说起开会,咱们‘等你回家’专栏的社会影响力越来越大了,今天上午总编在会上特别表扬了我们,可惜你不在。”秋霞一脸得意又故作遗憾地说道。

黎花极浅地动了动嘴角。这个笑在她白净无瑕的脸上微微挑动了她的梨涡,似平静的湖面微微泛动的波纹,心底却没有一丝涟漪。

她知道,总编必定只表扬了秋霞,因为自己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前天发行的《海舟时报》上。准确地讲,这几期都没有她的名字。同事梁晓眉偷偷告诉她是秋霞做了手脚,把她的名字在最后一刻拿掉了。

对于秋霞的抢功,黎花有苦难言,也只能按下不表,毕竟陈秋霞算是她的领导,自己还是一个十足的新人。

“霞姐,现在社里都说你是我们《海舟时报》的一支笔呢,我可要向你多多学习。”如今,说起违心恭维的话语,黎花已是信手拈来。这是她在超悦铜锣湾学会的生存技能,在她年少时曾嗤之以鼻、瞧不起的行为,却实实在在给她带来了可观的收益。

秋霞被说得有些心虚,略带尴尬地笑了笑,就岔开了话题。她清楚自己的斤两,这小半年里,原先几乎在被裁撤边缘徘徊的“等你回家”专栏是在黎花的笔下起死回生,成了《海舟时报》的一张金名片。每一个寻亲故事在黎花的笔触里催人泪下,引起了社会大众的关注。有五六对失散的亲人,通过《海舟时报》圆了重聚的梦。越来越的多人给《海舟时报》写信或者登门,希望可以通过“等你回家”专栏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

作为专栏的负责人,秋霞自然“功不可没”,再加上一副邀功的好本事,她成了社里的重点培养对象。而对于黎花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秋霞更是有自己拿捏的一套——说几句好听的话,安抚好她的情绪,再给她点甜头,黎花干活能比牛还卖力。

但是,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令陈秋霞很是意外。

今天接待的是一对从她老家赶来寻亲的夫妻。他们从她母亲口中得知她在报社帮好几对夫妻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孩子,便路远迢迢从江西坐车赶过来也想登报寻亲。

下午两点,她和黎花像往常一样走进会客室,他们正拘谨地坐在房间靠墙的椅子上。见她们进来,大妈从椅子上挪起屁股,半躬着身子朝着陈秋霞激动地喊道:“金妹呀——”

这一声叫,吓得她心脏狂跳。她赶紧上前搀住大妈,在大妈耳边轻声嘀咕了一句:“白大妈,我叫秋霞呀……”

她原来并不叫陈秋霞。

六年前,家里人向眼前这对夫妻买了他们女儿陈秋霞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让她冒名顶替陈秋霞上了华中大学,自那之后她才开始叫这个名字。一开始家里帮她安排这事,她还有些不安,后来听说他们女儿在98年那场洪水里死了,她便觉得连老天都在帮她,也就越来越安心地用起了这个身份。也正是碍于这层关系,她才不好拒绝他们,又怕他们乱说话,便亲自和黎花一起接待。

“哦,对对,秋霞啊,你可一定要帮我们找着家栋啊,大妈就指望你了……怎么说你也算是我半个女儿了,现在你出息了,可一定要帮我们……帮帮我们……”大妈说着开始涕泪横流,扑倒在她怀里,眼泪鼻涕顺势黏腻地粘在她新买的外套上。

她有一肚子的嫌恶却又不好发作,只得找黎花做救兵。她扭头看向黎花的方向,拼命给黎花使眼色,却见黎花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两眼直直地看着他们,没有丝毫反应。

真是没有点儿眼力见。她在心里嗔怪了黎花一句,然后努力不动声色地从大妈的怀抱里挣脱。

“白大妈,咱先不哭,家栋一定能找到的,你把家栋走失时的情况和他的特征给我们说说,这样我们才好写稿子,发动大家一起来找家栋。”

两个老人说着蹩脚的普通话,这点普通话是他们这些年里走南闯北为寻找孩子学的,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当年孩子丢失的过程。他们的儿子陈家栋是1990年7月3日上午在家门口玩耍时不见的。根据同村人的说法,应该是被人贩子抱走了。家栋丢失的时候是4岁零两个月,孩子长得白白净净,虎头虎脑,当年村里谁见了都夸孩子长得好看,就是舌头有点短,说起话来有一点点口吃。两夫妻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又借了不少外债,整整找了15年,可是一点音信也没有。两位老人絮絮叨叨地把这些年找孩子的苦难翻来覆去地讲,里面饱含两人对儿子无尽的思念。

“不知道我的家栋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苦……当年被拐的为什么不是那个死丫头啊……”白大妈越说越激动,抬高了嗓门。

“死丫头是谁啊?”原本正在埋头记录的黎花听到这里忽然抬起头来,神情漠然地问。

“是大妈的女儿,当年是因为她照看不周,才害得家栋被人抱走的,这不是重点。”陈秋霞吓得一个激灵,赶忙接过话茬,生怕白大妈说漏了嘴,又转而安慰道,“都过去那么久了,再说他姐姐也死了,咱就不说这个了。”

大妈却一下子怒气翻涌上来,刚刚还哭哭啼啼的泪人,瞬间变成了彪悍十足的泼妇:“她死是报应啊,连弟弟都看不好,当初丢的为什么就不是她呢,报应啊!”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女儿?她肯定也不想的!”黎花听罢情绪很是激动,采访几乎中断,陈秋霞只得打个圆场,才使得采访继续进行。她还是第一次见黎花这个样子。

送走大妈大爷,回到办公室,黎花把采访时用的录音笔朝她桌上一丢:“霞姐,这稿子我写不了,这么重男轻女的家庭,我共情不了……你来写吧,你们认识,情况你比我熟悉。”

面对黎花突如其来的撂挑子,她不得不好声好气地劝慰:“好了好了,消消气,晚上姐请你吃饭去,但工作你可不能撂挑子,这稿子还是得你来写。咱先下班吃饭,去犒劳犒劳你的胃,生气伤胃呀。”

于是,才有了今天晚上的这一顿饭。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却见前方不远处围着一群人,周围停满了电瓶车、自行车。秋霞拉起黎花快走了几步,挤过人群站进了最里层。人群合围的中心,一个矮胖身形的中年男人紧紧攥着一个小男孩纤细的上臂,边上一个穿着印有“海味食品”工作服的女人眼泪汪汪,不远处就是海舟市第二小学。

小男孩很瘦弱,用一种极其倔强的眼神看着中年男人,嘴里嘟嘟囔囔“我没偷,我没偷”。因一侧手臂被男人高高抓起,另一侧的书包肩带从他的肩膀滑落,硕大的书包悬在半空,拽着他单薄的后背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小兔崽子,偷了东西还这么嘴犟!”那男人抡起另一只手掌朝小孩的脸上狠狠地打下去,在小孩瘦得只剩薄薄一层皮的脸颊上烙下一个红彤彤的掌印。小孩吃痛地曲了一下膝盖。

人群里议论纷纷。

“听说偷了不止一次了,今天被抓个正着。”

“有些孩子就是缺乏管教,爹妈只知道生,不知道教。”

“没爹,这孩子他爹早两年被抓进去了,听说就是偷盗。”

“你看他妈,连句话都不敢说,就是心虚,知道自己孩子偷东西,赶紧赔钱得了……”

围观的群众既是看客又是判官,亮出锋利的手指,对着母子俩指指点点。

“那孩子说他没偷!抓贼抓脏,赃物呢?”人群里突然冒出一个不同的声音,声音是从一个高高瘦瘦戴着金丝边框眼镜的男人喉咙里飞出,掷地有声。

突然之间,大家都把目光齐刷刷地送向了那个说话的男人,“他说没偷就没偷啊,他爹可是个惯偷,你真是个愣头青”“小伙子,你这样以后要吃亏的,小偷的话都信”……那些锋利的手指在夕阳下赤条条明晃晃地又调转方向戳向男青年。

男青年虽势单力薄,却丝毫没有退缩的迹象,他索性停下手中推着的自行车,朝人群中心走去。他站在矮胖身材面前,足足高出一个头。“你说,他偷你什么了?我看你揪着他半天了,也不曾看见有什么证据。平白无故冤枉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叔叔,我没偷!真没偷!我就是进去看看。我没钱买,但看看不行吗!”小孩像看到了救星急赤白脸地解释。

矮胖男人见有人替小孩出头,更是火上浇油:“他偷了我店里的巧克力,你看,他像是买得起这种巧克力的人吗?”矮胖男人从孩子的手心里抠出一张包装纸,朝着周围的群众高高举起,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胜利果实。

“这巧克力是别人送我的。”

“还狡辩,来,你跟大家说说谁送的!”

“一个陌生的阿姨,我昨天把捡到的钱还给她,是她送我的。”

“大家听听,这孩子不仅偷东西,这骗人的功夫也是一等一高啊!还编个拾金不昧的故事,给自己脸上贴金,我呸!”

人群中一阵唏嘘。孩子妈妈乞求老板放了她儿子,巧克力多少钱她赔,但小孩执意不让赔,坚持说自己没偷。男青年面对“证据”一时语塞。唯有小孩依旧保持着他倔强的眼神。

“我送的!”黎花大步走到男青年边上,以一种极其坚定的神情说道:“是我送的!请你放了他,并向他道歉。”

一时间,人群纷纷散去,无人再关心孩子。戏看完了,一个小偷的孩子没有偷东西还做了一件拾金不昧的好事,这出戏不符合大家的期待。刚才那些言之凿凿如利剑般可以杀死人的话语,像是从未发生过,更没有人会向这个孩子道歉。

孩子妈妈带着孩子感谢黎花,但孩子疑惑地看着黎花,轻声说道:“阿姨,你是不是弄错了,昨天那个阿姨是长头发的。”

“阿姨昨晚刚刚把头发剪短了,你看,阿姨包里还有这种巧克力。”黎花从包里掏出一块德芙巧克力,弯腰递到孩子手上,“拿着吃,这次没人敢再冤枉你了。要是再有人冤枉你,你就打这上面的电话。”黎花又递给孩子一张名片。

男青年瞥见黎花名片上的单位抬头,插话道:“哟,是记者同志啊,我就觉得这孩子不会偷,今天幸好有你在。我叫马博,是海舟市第二小学的数学老师。很高兴认识你啊。”

暮色浓重,刚才通红的晚霞现在似乎燃尽般留下了一片暗淡的灰。简单地寒暄过后,秋霞拉着黎花离开,走进拐角的一家湘菜馆。她们俩都是江西人,属于无辣不欢的类型。小餐馆里正流淌着周杰伦的《七里香》。

秋霞点了一个套餐,落座后便开始数落黎花:“你刚才为什么要说慌?那孩子没准真偷了,万一有人把你揭穿,咱报社也得跟着丢脸。你说你好好一个饭碗,说不定就因为这么件事儿给搞砸了。”

“他没偷,你没听到他说昨天那个阿姨是长头发的么,这就证明他没偷,真有这个阿姨存在。”黎花淡然道。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一个偷盗的爹能生出什么样的儿子?就算他这次没偷,保不齐他下次偷了,这种孩子,就该给些教训。你发现没,那孩子他妈都不相信他,要你一个毫不相关的人着什么急。”

“难道他就该背负他父亲的错误度过一生吗?这又不是他犯的错,对他来说太不公平了。”

“命运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人一生下来就有走运和不走运。你看,咱俩都算是走运的人,有一个好学历,一份好工作,将来再嫁个好人家……”秋霞说着,突然以一种八卦的眼神看向黎花,“我看刚才那个老师倒是对你有点意思!是海舟市第二小学的老师,叫马什么来着,你瞧我这记性,哦!马博,改明儿我去打听打听,给你们撮合撮合,倒也是美事一桩。”

走运这个词跟黎花毫不相干。她今天站出来帮那个孩子,是因为当初她在上大学的时候,也被同学冤枉过偷钱。那钱是她在超悦铜锣湾灌酒灌到差点胃穿孔赚来的。但就因为她穷,是孤儿,所以偷钱的那个人就必须是她。这世界的不公总是要由弱者来承担。

秋霞见黎花默不作声,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了,继续絮叨:“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可没啥不好意思的。不过,那马博愣头青倒是没错,你俩要是在一起,我还是有些担心,容易被骗。”

黎花从包里取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小四方盒,递给秋霞:“差点忘了,霞姐,生日快乐!”

面对一份突如其来的礼物和祝福,陈秋霞愣了一会儿才道:“我生日?”

“对呀,9月23日,我前两天在你评先进的资料上看到的。你说你过生日也不告诉我,把我当外人呀,幸好被我发现了提前有准备。”

陈秋霞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尴尬地笑道:“你瞧瞧我这记性,这几天忙得我把生日都给忘了,那今天算是歪打正着了。你真有心啊!”

“我以前有一个朋友跟你同年同月同日生,很容易就记住了。”

“这么巧,那岂不是缘分。你下次把她叫出来,咱一起吃饭,我做东。”

“她不在了。”

“去哪儿了?”

“死了,98年洪灾里死了。”

“这么年轻,太可惜了。”

“老板,再来一瓶酒。”

三杯酒下肚,两个女人都脸红耳热。

“霞姐,你是不是改过名字呀?下午那个大妈像是在叫你‘金妹’。”黎花趁着酒意,突然问道。

陈秋霞先是一愣,立马脸上堆满笑容地说:“那是我以前的小名,那些村里的大人啊就喜欢叫我小名,记得帮我保守秘密,可别告诉其他人,难听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