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逝
这么多年,若不是他照应,老刘家早就要去喝西北风了。
而且刘裕并非萧文寿所出,刚一出生,母亲赵安宗便分娩得病而死,父亲刘翘一度准备弃养,后被姨母赵氏收养,长大后,对萧文寿极为孝顺。
萧源之与刘裕其实并无血缘关系,还愿意出力,足见他是真的将刘家放在心上。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萧源之高升,刘家底气就足了,就算以后混不出头,至少有个靠山。
“谈不上高升,朝廷如今也是乌烟瘴气,我等小士族不比王谢桓袁,难有出头之日,只是以后能照应一二,萧刘两家本就同气连枝,寄奴,你以后别赌了,待我打点好门路,为你求个前程。”
舅疼外甥姑疼侄,婶子大娘是外人。
萧源之这舅父当真没有话说,为刘家操碎了心。
刘道规总算看到了老刘家振作的一丝希望,没办法,这年头干什么都讲究出身门第,上面没有人,什么都干不成。
萧源之不仅安顿好了老大刘裕,也给刘道怜寻了个国子学的门道,只要从国子学出来,刘家的出路也就有了。
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就天亮了。
萧源之赶着去建康,兄弟三人送他出门,却听见阵阵哭嚎之声,甚是凄惨。
家家户户门前挂起了白幡,来往行人都披麻戴孝。
“出了何事?”刘裕询问。
隔壁的刘遵回道:“听说是谢都督病逝了。”
“谢都督?”刘道规一愣。
在京口人眼中只有一位谢都督,那便是康乐公谢玄,但他春秋正盛,怎么会忽然就去了?
“听说相王给谢都督派了一位太医,没几天,谢都督便不治身亡了……”刘遵愤愤不平。
“休要胡言乱语!”萧源之斜了他一眼。
刘遵小声嘟囔:“他司马家又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
司马家虽占着皇帝宝座,但一向没什么存在感,八王之乱,永嘉之祸,丢了北方,衣冠南渡后,被权臣捏在手上,动辄攻破建康,随意废立,早就没什么威信了。
京口是北方流民最大的聚居地,若不是司马家,也不会家破人亡,流亡江左。
萧源之叱道:“你……大胆!”
“本就如此!”刘遵梗着脖子。
司马家与谢家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连京口的三岁小儿都知道,从前年开始,几个北府大将都遭到了打压和排挤。
“舅父息怒,他性子向来耿直。”刘道规平素与刘遵关系不错,出口帮了一句。
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算起来,两家也算同宗。
刘遵还是刘道规的从弟。
“君流,小儿乱语,何必动怒。”萧文寿怕闹僵,连忙劝阻。
刘道规拉住刘遵。
萧源之自然也不会跟他一般见识,只不过气氛弄得有些僵,一甩袖子,“弟尚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阿姊多多保重,你三兄弟在家,要多孝顺母亲。”
“我等知晓,舅父保重。”刘家三兄弟躬身拱手。
萧源之“嗯”了一声,便大步流星的去了。
“谢都督一代名将,未想落到这般下场。”刘裕长叹起来,满脸落寞之色。
谢玄督镇京口,从民间选拔勇武之士,量才施用,给一潭死水的京口开了一道窗,大批寒门庶族步入仕途,虽不入流,难登士族们的大雅之堂,但好歹握着兵权,士族门阀多少也要给些薄面,不敢欺压的太厉害。
兄弟几人回家,本想也烧些纸钱,但翻箱倒柜,家中只有几箱竹简,一个纸片都没有。
寒风从四面八方灌入,吹的门扇和窗扉吱呀作响。
只得寻了几件麻衣披在身上,烧了些干草,拜了几拜,算是给这位谢都督举丧了。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生活还要继续。
萧源之送了些粮食过来,但也只能解一时之急。
中原被鲜卑人拿下后,并没有变得安宁。
盗贼四起,豪强林立,胡人肆意劫掠,越来越多的流民南下,挤满了京口和江对面的广陵,人一多,柴就少了。
随着冬天的到来,京口周边越发光秃秃的,走上三四十里,都看不到一根野草一颗野树。
只有刁家控制的几座山上还有树木,但没人敢打他们家的主意,从早到晚会有身披甲胄,手持刀弩的家兵巡逻。
山脚下,总能看见几具被晒成肉干的尸体,插在木桩上,恐吓流民。
前几日隔壁村的孟怀玉、孟龙符兄弟从兰陵郡回来,路过蒜山,就被刁家当成了盗贼,吊起来毒打了一顿。
里正带着孟氏族人前去救人,刁家一看事情要闹大,方才放了孟氏兄弟……
砍不到柴,刘家的日子越发难熬。
其实整个萧家也就萧源之对刘家不离不弃,其他的萧家子弟没太当一回事儿。
当然,如果萧文寿带着刘家去萧家讨食,萧家也不会拒绝。
但不论是萧文寿,还是刘裕都不会如此低三下四。
别人主动给,与自己张口要,完全是两回事。
萧源之去了建康,一直没什么消息传回,刘道规估计日子过得也不会太顺,高门大族之间的竞争也非常激烈。
就像谢家,前几年风光无限,一时无二,如今却落得一个门庭衰落的下场。
人走茶凉,别提多落寞了。
离开权位之后,仿佛一夕之间就被别人遗忘了。
这两月,臧家派人来过一次,说了些客套话,便打道回府没了下文。
刘道规不禁心疼自己的兄长,这年头讲究门当户对,朱门对朱门,柴门对柴门,刘家这副光景,连寒门都难以维持。
如果兄弟三人再无出路,就要从寒门滑落下去。
“求人不如靠己,这些是日天天喝稀的,也该吃顿荤的了。”刘裕作为兄长,眼见家中又要断粮,生出想法来。
“儿啊,咱家虽然穷一些,但不可为匪为盗,坏了名节。”萧文寿一见他这样子,赶紧来劝。
“母亲多虑了,这段时间干旱,江边多了水洼,儿想晚上去打些鲜鱼回来,再这么耗下去,咱家就要饿死人了。”
长江每年十一月到三月是枯水期。
今年下半年以来,江左一滴雨水都没有下,眼看就是一场旱灾。
刘道规郁闷道:“长江不也是刁家的吗?”
士族豪强对地方的控制无孔不入,从山到河,从村到城,处处都要仰他们鼻息。
刁氏先祖刁协是晋元帝的元从之臣,东晋开国功臣,官居尚书令,加授金紫光禄大夫,煊赫一时。
其子刁彝,任北中郎将、徐兖二州刺史,镇守广陵,刁家也得以在京口立足,势力遍布京口广陵两岸。
刁彝虽在宁康二年(374年),卒于任上,但刁家已在京口、广陵一代落地生根。
三个儿子,老大刁逵官居任散骑常侍者,听说即将外放为刺史,老二刁畅,现任始兴相,右卫将军,老三刁弘,抚军司马。
一个比一个显贵,刁氏门下的僮客,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说句不好听的,朝廷派下来的江北都督、青兖刺史谯王司马怡都要看刁家的脸色行事。
刘裕笑道:“江这么大,刁家怎可能全都守住?”
“兴弟要吃鱼!”小侄女刘兴弟早就叽叽喳喳的叫了起来。
嫂子臧爱亲忙道:“大人的事,小孩儿别插嘴。”
朱门对朱门,吏门对吏门。
东莞臧氏,也是寒门出身,亲家翁臧俊当年也是东莞郡功曹。
“那还等什么?”刘道规也早看刁家不顺眼了。
伐冰之家,不蓄牛羊。
刁家倒好,家大业大,却仗着权势,与小民争利,让别人无路可走。
“兄长且去,小弟在家照顾阿母。”二兄刘道怜眼珠子一转,跟以前一样,遇到事情就往后缩。
刘道规早就见怪不怪,母亲萧文寿这么多年的心血都扑在他身上,供着他读书,只望着有朝一日能将刘家顶起来。
“一不做二不休,要做就做一场大的,阿规,你去叫上怀肃、怀敬,再把刘遵也喊上。”刘裕一拍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