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放大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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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站在纽约雅各布贾维茨会展中心前,仰视这座被誉为“世界市场”的玻璃城堡,我这个时装界新人被深深折服,不禁驻足不前。彼时,中心内正在举办2013年度MRKET男装贸易展,全国各地的买家会聚一堂,寻找能够摆上自家货架的商品。我在明尼苏达州长大,那里有全美国最大的购物中心美国商城(Mall of America),所以我本来以为自己能够轻松应对这样规模宏大的零售卖场。但那天早上,伴着会展中心特有的防冻剂、咖啡和比萨饼的香气,那种“天下商场尽集于此”的气势令我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我和我的商业合作伙伴正在筹备我们全新的电子商务网站Zady,该网站主打服装和精选家居品牌。我们希望从符合我们理念和审美的品牌中挑选出大约50个品类的产品做推广,包括男女衬衫、裤装和配饰,目标是发掘一些精美而富有艺术气息的产品。所以在9月的那一天,我肩负使命,为我们的网站寻找合适的商品和品牌。

走进巨大的中庭,我感到一阵寒意袭来,一方面是真的冷,另一方面则是心里有点打颤。我能看到其他买家在四处逡巡,默默评价和审视着他们视线所及范围之内的一排排衣架和标牌,寻找合适的目标。我不太确定应该从哪里下手,于是便走马观花地把整个展会走了个遍,随意地驻足于任何一个引起我注意的系列。我看到一位销售代表,于是提出了一个自认为很简单的问题:“你能告诉我这个系列是在哪里生产的吗?”他报以茫然的目光,然后耸了耸肩,移开了视线。我简直不敢相信。他为什么不回答我?难道他不知道自己的商品是在哪里生产的?

我继续沿着过道向前走,直到另一个系列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向摊位边的女士提出了同样的问题。“亚洲。”她简短地回答道,看起来有点不安。这些人怎么了?亚洲有47个国家和地区以及47亿人口,她的回答虽然比第一个人稍微具体一点点,但这个信息实际上并没有多大帮助。我继续向前走。情况并没有好转:事实证明,衣服都是在“国外”制造的,在“东方”,或者很精确地说,在“中国”。见鬼!负责向整个美国市场销售服装的人怎么会连服装产地是哪里这样基本的问题都不清楚?(这让我忍不住像20世纪60年代人们习惯的那样爆了一句粗口。)我很快意识到,如果说某些产品是“纽约设计”的,那么这常常是“中国制造”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我在贾维茨会展中心四处游走,度过了漫长的一天。我身心俱疲,一张名片也没拿到,最终带着沮丧、困惑和怀疑离开那里,对Zady的未来也不再乐观。

那个时候,我刚从法学院毕业,并不畏惧烦琐的调查研究,因此我很快就利用学校里学会的那些技能,找到了一些知道自己产品产地的公司。2013年9月,我们与多家合作伙伴建立了业务关系,包括手工牛仔品牌Imogene + Willie(他们在田纳西州裁剪和缝制自己的牛仔服装),手包品牌Clare Vivier(他们的彩色手包在洛杉矶生产)。我们采访设计师和生产负责人,请他们讲述每件产品背后的故事,力图为客户提供一种全新的体验,让他们知道自己购买的产品是由谁制造的,甚至能具体到每一位制造者。我们还在网站上嵌入一张地图来显示产品来自何处。显然,我们对客户的宣传推介远比贾维茨会展中心那些品牌销售代表更为深入。

我们原本以为,只要解释清楚每件产品的产地,就像在衣服内的标签上注明产地那样就已经足够了。但我们很快意识到这还不够。我们的羊绒衫是“意大利制造”,因为纱线是在意大利编织成毛衫的。但是,纱线并不是在意大利纺就的,而变成纱线的羊毛纤维则出自漫游在蒙古大草原的山羊(大草原的寒冷天气会让羊毛纤维更加柔软)。一些品牌经销商知道他们从哪里购买的纱线或纺织品成品,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知道纱线或成品供应商是从哪里购买的皮革或棉花、羊毛或聚酯纤维等原材料。

我们试图找到一家公司,哪怕只有一家,这家公司熟知其服装产品的故事,以便我们可以在Zady上推广它,以推动解决上述透明度问题并介绍相关知识。但我们找不到这样一家公司。没有任何公司能做到对其服装产品的各个环节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从生产纤维的农场或石油钻井平台,到负责纺纱、织布、染色、裁剪和缝纫的工厂和工人。

随着我们不断加深了解,我们还意识到标签忽略了另一样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环境影响。全球服装产量急剧增加,在2000—2015年的15年间已经翻了一番;Nathalie Remy, Eveline Speelman, and Steven Swartz, “Style That’s Sustainable:A New Fast-Fashion Formula,” McKinsey & Company, October 20, 2016,https://www.mckinsey.com/business-functions/sustainabilityour-insights/style-thats-sustainable-a-new-fast-fashion-formula.根据一系列报道,每年新生产的服装数量高达1000亿~1500亿件。Randolph Kirchain, Elsa Olivetti, T. Reed Miller, and Suzanne Greene,“Sustainable Apparel Materials,” Materials Systems Laboratory, Massa 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September 22, 2015, https://matteroftrust.org/wp-content/uploads/2015/10/SustainableApparelMaterials.pdf.我们很快意识到,生产周期的早期阶段(原材料和面料生产)对环境的影响最大,但受到的关注最少。时装公司近年内开始使用“可持续”的概念营销产品,但很明显,这个词几乎毫无意义。

所以我们斗胆亲自上阵。我们生产了一件羊毛衫(起名为.01毛衣),目的是使生产的每个环节都能够透明和可持续。这件毛衫的羊毛来自俄勒冈州的一个牧场,在南卡罗来纳州清洗,在宾夕法尼亚州染色并纺成纱线,然后在加利福尼亚州织成毛衣。我们将这件毛衣推向市场,同时附上一份非常简单的说明书,说明了服装产生的所有社会和环境影响。我们获得了巨大的反响——不仅来自那些欣喜于可以和自己的衣服建立联结的客户,也来自其他一些规模远远大于我们的公司。他们表示:感谢你们整理了有关服装会产生哪些影响的信息;这对我和我的团队真的很有帮助。

我本来不应该感到震惊,但我确实被惊到了。原来不仅仅是顾客对时装产业的影响一无所知,甚至连时装产业本身也是如此。它对自己内部的运作一直视而不见,其结果则是对自身造成的灾难性后果也毫无察觉。

我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进入时装圈,现在仍然视自己为一个局外人。我的入行之路不是始于时装学校,而是始于法学院,以及在联合国的一段工作经历。

一年夏天,我被派往坦桑尼亚的阿鲁沙,在卢旺达问题国际刑事法庭工作。每到周末,我都会四处闲逛,每次闲逛我都会不自觉地走到某个市场。那里聚集着各种各样的工匠、农人和创业者,充满活力和欢乐,令我这样20多岁的年轻人无法抗拒。刚开始的时候,我只是利用这些购物之旅寻找一些纪念品带回家。

然而,我在那里待的时间越长就越意识到,自己得到的不仅仅是会令亲朋好友赞一声别致漂亮的礼物。我开始与我购买的一些物件的制作者建立起不错的关系,包括为我做出那条酷炫而经典的碎花短裤的妇女,还有编织挂在我墙上的篮子的男人。在那些市场中闲逛,被充满丰富文化韵味的面料、色彩和图案所包围,让我越来越多地领略到手工作品的美。坦率地说,在开启非洲农贸市场的奇异之旅之前,我真的从未与自己消费的产品背后的人和地方有过任何真正意义上的互动。

在后来的岁月里,我总会回想起在那个市场上的交谈和发现。我开始将联合国官员们所关注的可持续发展目标与我们购买的东西联系起来。举例来说,环境退化和贫困都与我们如何制造产品、如何花钱购买产品,以及如何使用它们有关。全球贸易关系的构建方式已经成为人们是否有机会制作产品并以此谋生的决定性因素。与此同时,我遇到的工匠们表现出非凡的创造力和创业精神——他们的生计能够确保家庭、社区和这个星球的可持续发展,他们拥有维持这种生计所需要的一切素质。如果我能够与这样的人合作,进而建立商业往来,那会是一种怎样的前景?客户是否乐于了解这些匠人的才华,并通过购买他们创造的物品来支持他们?最终,这种冲动使我与朋友共同创办了Zady,并引导我来到了贾维茨会展中心,直面时装产业的现实。

随着Zady的发展,我的思考也越来越深入。如果推进“可持续发展”真的是我最感兴趣的东西,那么公司是从事这项事业的最佳载体吗?毕竟对于公司来说,它的商业模式归根结底是要销售更多产品。既然民众和行业本身都已经证明,他们对于服装业自身产生的影响不甚了了,我公开这些信息,能否发挥更大的作用呢?最终,我决定停止销售服装,将所有注意力集中于阐述时装产业的真正影响上。我广泛联系各方专家,他们了解时装产业对世界各个方面的影响,其中包括农学家、气候科学家、政治学家、毒理学家、心理学家、历史学家、经济学家、材料科学家、劳工专家、时装业高管、工厂高管、组织者、劳动者和营销人员等等。我和他们一起联合发起成立了一家研究和行动智库——新标准研究所(New Standard Institute,NSI)。它比那些只会坐而论道、纸上谈兵的普通智库更进一步,致力于运用信息、数据和故事造福大众而非谋取私利。

新标准研究所的目标是提供关于时装产业的严谨研究和数据(并在需要更多行动时聚焦重点问题)。时装业并不以高度透明著称,这一点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正如我们将在接下来的内容中讲述的那样,衣服的制造过程和实践早已不为人知,因此,人们迄今为止捕获到的信息非常零散,而且不够准确。

数据是讲故事的一种方式,而且是一种非常有说服力的讲述方式,但我们所做的大部分事情都与数据无关(如果我们只依靠数据采取行动,那么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将完全不同)。能够激励我们采取行动的故事往往具备下面的特性:它们会激发我们心底的某些东西,为我们的自身经历树立一面镜子,提醒我们,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人与我们拥有相同的价值观、相同的恐惧、相同的成功喜悦以及相同的梦想。你将要读到的就是这样的故事。

当我开始撰写本书时,我的初衷是追溯一条牛仔裤的生平(从农场到垃圾填埋场),因为牛仔裤是一种在我们的文化中无处不在的服装,因兼顾实用性与时尚性而广受欢迎。这源自我在Zady时的想法,即讲述一件衣服的起源故事。但正如我在Zady时就已经发现的那样,这项工作面临重重困难。服装企业并不清楚自己整个供应链的情况,许多制造商也并不情愿敞开大门接受审查。这些障碍表明,这个行业向着真正透明方向迈出的每一步,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因此,虽然本书从字面上看并不是在讲述一条牛仔裤的故事,但它确实厘清了一条普通牛仔裤,连同其他许多种类服装的前世今生(毕竟,牛仔裤可是百搭之王)。

在接下来的故事中,我们将参观得克萨斯州的棉花农场,这里曾经是、现在仍然是全球重要的棉花产地,我们将看到农场主如何一边照顾他们的土地,一边保持银行账户的稳定,同时还要兼顾他们自己的身心健康。我们将看到这些粗纤维如何在中国被纺成纱线、染上颜色并织成牛仔布。我们还将看到斯里兰卡和孟加拉国的女工如何将面料裁剪和缝制为成品服装。然后,我们将回到美国,深入亚马逊的仓库,看看我们的牛仔裤如何发货,并最终进入我们的衣柜。最后,我们将前往加纳,我们的很多旧衣服被丢弃之后都会流向那里,因而那里成了我们牛仔裤的安息之地。

牛仔裤的故事也是现代时装和资本主义的故事,这再次说明牛仔裤确实是我们这次追溯之旅最合适的主人公。今天,全球每年会售出12.5亿条牛仔裤“Infographic: Data from the Denim Industry,” Fashion-United.uk,September 26, 2016, https://fashionunited.uk/news/business/infographic data-from-the-denim-industry/2016092621896.(没错,单位确实是亿!),每个美国女性的衣柜里平均有7条牛仔裤。ShopSmart, “Jeaneology: ShopSmart Poll Finds Women Own 7 Pairs of Jeans,Only Wear 4,” September 2010, available at https://www. prnewswire.com/news-releases/jeaneology-shopsmart-poll-finds-women-own-7-pairs-of jeans-only-wear-4-98274009.html.它们显然是时装界的重要参与者,而时装界本身又是全球经济的主要参与者。讽刺的是,我们今天所穿的牛仔裤已成为一种民主的象征,即使是美国总统也不能免俗(至少在我们西装革履的第45任总统上台之前是这样的)。它们被标榜为“十足美国范儿”,但为了发掘它们生产过程的真相,我们需要到距美国万里之遥的地方,并需要深入剖析一些我们未曾留意过的问题。我们的牛仔裤之旅将带我们周游世界,再重返美国,感受供应链的扩张蔓延和文化的高度融合,而正是这种融合让时装产业变成了今天这样一种完全不透明的剥削性力量。

我可以完全依靠数字和图表为你们讲述这个故事,书中也确实会提供一些数字和图表,但更重要的是,本书将向你介绍参与生产服装的那些人。通过他们的故事,我们可以了解服装的生产和分销系统、它们的营销方式以及营销对我们的影响,这将有助于我们了解周遭更广阔的世界以及我们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直到前不久,这个价值2.5万亿美元的产业还一直被归入“时尚”板块,Imran Ahed et al., “The State of Fashion 2019,” McKinsey & Company,https://www.mckinsey.com/~/media/McKinsey/Industries/Retail/Our%20 Insights/The%20influence%20of%20woke%20consumers%20on%20 fashion/The-State-of-Fashion-2019.ashx.言外之意是这个行业肤浅、矫揉造作、娱乐媚俗和无关紧要。然而,这是一个体量巨大的产业。它为极少数人创造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财富,让这些人即使在全球顶级富豪榜单中也能跻身前列。它还在全球雇用了数百万最弱势的群体(其中大多数是女性)。在美国,它也雇用了一些最低收入的劳动力。它对我们的环境造成了显著的破坏性影响,根据一份报告,这个产业相关的温室气体排放量至少相当于法国、德国和英国的总和。Achim Berg and Karl-Hendrik Magnu, “Fashion on Climate,” McKinsey &Company, 2020, https://www.mckinsey.com/~/media/McKinsey/Industries/Retail/Our%20Insights/Fashion%20on%20climate/Fashion-on-climate Full-report.pdf.而我们的着装更是与奴隶制和殖民主义系出同源,我们将会读到,种种压迫制度远未彻底瓦解,它们隐藏在今天仍然肆虐的种族冲突的背后。我们极度不平等的经济体系正是这些制度的产物。综上所述,关于服装的故事还有助于我们理解当今的社会为何如此分裂。借用历史学家斯文·贝克特斯文·贝克特(Sven Beckert),哈佛大学美国历史莱尔德·贝尔教授,著有《棉花帝国:一部全球史》(Empire of Cotton: A Global History)。该段引言来自后浪|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9年出版的该书中译版。——译者注的论述:“我们往往倾向于把奴隶制、攫夺剥削、殖民主义等事实从资本主义的历史中抹去,渴望塑造出一个更高贵、更纯洁的资本主义史。我们倾向于将工业资本主义描述为以男性为主导,然而实际上,在很大程度上是女性的劳动缔造了棉花帝国。”Sven Beckert, Empire of Cotton: A Global History (New York: Knopf, 2014), xviii.因此,我撰写本书的目的之一,也是希望使时装和服装产业回到其应有的位置,它们不仅是我们所知道的工业和社会的一个组成部分,更是其基础所在。

我开始认识到,这个行业之所以没有得到政界和商界的认真对待,是因为它被归入了社会“少数群体”,即女性和有色人种(通常两者兼具)的范畴。从工业化的早期开始,服装一直主要由这两大群体生产,同时也主要面向女性销售;在接下来的内容中,我们将见到这些人的“后代”,即那些在今天亲手制作服装的人。即使在环保圈内,时装产业也经常被忽视。在新标准研究所工作期间,我曾无数次地与重要的环保捐助人谈论时装产业的影响,次数多到我自己都记不清。而他们的回应却总是:哦,你应该和我的妻子谈谈,她喜欢时装。(如果主要环保捐助人的钱袋子由妻子掌管,那么这个建议当然是有意义的,但根据我的经验,她们一般都不管钱。)

缺乏关注使得时装产业的运作几乎不受任何监管,也不是媒体报道的重点。但同时,时装产业的高管们(主要是男性)却一直在依靠(主要是)女性的劳作和女性的购买赚取巨额利润。我撰写本书的初衷,既源于我对这个总是试图向我们推销更多产品的产业和社会的困惑,也源于我对服装所蕴含的力量和快乐的欣赏。了解服装如何生产、营销、买卖、使用和丢弃,将是一个有力的视角,通过它可以更好地了解我们的世界,探究历史的真相,无论它们是美丽的还是丑陋的。本书所描述的种种不公正现象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程度,而消除不公的第一步便是认清现实,并逐步让我们的社会变得更加公正,更加令人愉悦和更加繁荣。

牛仔布就是一部与现代资本主义的兴起交织在一起的全球史。这个故事始于印度,那里自公元前6000年左右就开始种植棉花并以其为原料制作衣服。Organic Cotton, “The History of Cotton Production,” organiccotton.org,https://www.organiccotton.org/oc/Cotton-general/World-market/History of-cotton.php.到了17世纪,在现在的孟买附近有一个名叫东格里(Dongri)的港口城市,那里的贫困工人穿着一种厚重粗糙的棉布衣服,这种衣服被称为“登格里”(dungri)。“History of Dungaree Fabric,” HistoryofJeans.com, http://www.historyofjeans.com/jeans-history/history-of-dungaree-fabric/.当时欧洲人和美国人还从未见过任何形式的棉布,所以看到棉布时他们全都兴奋得发狂。欧洲商人在东格里和东南亚其他地方登陆后,给当地人所穿的那种耐用工作裤起了一个英语名字“工装裤”(dungarees),这种裤子在水手中迅速流行起来,因为水手们恰好需要干湿两用,并且足够硬挺、可以在完成清洁甲板等工作时卷起裤腿的服装;这种布料还被用作制造船帆。后来,法国人也加入竞争,制造出一种仿制的布料。他们版本的“工装裤”产自尼姆市(Nîmes),而法语中的“来自尼姆”(de Nîmes)最终变成了另一个称呼牛仔裤的单词denim。除了denim,牛仔裤还有一个名字jeans,这两个词在今天已经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不过我们确实应该再次感谢法国人让我们的词汇变得更复杂:人们通常认为,“jeans”一词源自法语单词Gênes,脱胎于意大利港口城市热那亚(Genoa),那里的意大利水手们以身着粗棉布裤装的形象而著称。——作者注你觉得自己的高腰牛仔裤和廉价羊绒衫不太舒服?请试一试在只有动物皮、羊毛和亚麻衣服可供选择的环境里生活一段时间吧,这些基本上就是西方人在19世纪以前知道的所有服装材料。那个时代的衣服毫无舒适性可言,更不用提丰富多彩的颜色了(那些材料的着色能力都不是很好)。

棉布前所未有的柔软、轻盈和耐用令欧洲人惊叹不已,那种触感!那种感觉!起初,欧洲人无法确定棉花是动物羽毛还是植物(他们将其称为“植物中的羔羊”),但他们确实知道,这白色的绒毛有多么珍贵。“白色黄金”令整个欧洲大陆为之痴狂,也如后来众所周知的那样,导致了殖民主义、奴隶制的扩张,欧洲的崛起,乃至今天仍在运作的资本主义制度和体制的建立。为了获得气味更小、更不会刺激皮肤的衣服,所有欧洲列强(荷兰、丹麦、法国和英国)都成立了本国的东印度公司,以印度为基地,开展利润丰厚的棉花贸易。为了确保这种即将构成我们生活必需品的原料供应源源不断,欧洲人开始编织一个纵横交错的贸易航线网络,不仅覆盖印度,而且横跨非洲、欧洲,并最终将美洲也纳入其中。这需要大量的资本以及为这些资本服务的机构和人员,包括银行、合同、律师、公司和政府机构,以确保合同得到执行。在美国宣布独立前的几年里,棉纺织品出口额占东印度公司出口总额的3/4。Beckert, Empire of Cotton, 33.这种商品的巨大体量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在社会各个层面的互动方式。没有棉布,就没有全球经济,就没有南北半球之间惊人的社会不平等,就没有妇女走出家门上班工作,也就没有工业化,而这一切,都是由失去了土地和自由的奴隶所推动的。

事实上,在前工业化时代,尽管棉花在舒适性和耐洗性方面可能是一项重大创新,但其仍然是一个高度劳动密集型的产业。首先是繁重的采摘工作,在美国,这主要由被贩卖到南部各州为奴的非洲人完成。“King Cotton,” Utah Social Studies, Agriculture in the Classroom, Utah State University Cooperative Extension, https://cals.arizona. edu/fps/sites/cals.arizona.edu.fps/files/education/king_cotton.pdf.但工作并不止于此,还需要将棉花纤维从紧紧缠绕的带刺种荚(称为棉铃)中摘除,才能继续加工制成牛仔裤或其他服装。如果徒手操作,一个人可能需要工作10个小时才能将一磅纤维去籽。不过后来,至少如史书所记载的那样,一个叫伊莱·惠特尼的人相信自己可以提高这个流程的效率。惠特尼于1793年申请了轧棉机专利,这是一种使用机械力将棉籽与棉花纤维分离的机器,有了它,一个人每天能加工大约50磅棉花。虽然伊莱·惠特尼因发明这一工艺而备受赞誉,但历史学家现在认为,这一想法最初来自某位籍籍无名的非洲奴隶,但当局不允许他们获得公民身份,所以在法律上也不允许他们拥有专利。随着这套生产系统的建立,工业革命也就此开始,我们(确切地说,他们)所熟悉的世界从此天翻地覆。

新式工业化轧棉工艺只会令本就无法满足的对棉花的贪欲和需求进一步膨胀。然而,棉花采摘还没有实现工业化,所以为了获得更多的棉花,就需要更多的人在田里工作。奴隶制度因此不断扩张。Ronald Bailey, “The Other Side of Slavery: Black Labor, Cotton, and Textile Industrialization in Great Britain and the United States,”Agricultural History 68, no. 2 (Spring 1994): 35–50, https://www.jstor.org/stable/3744401?seq=1美国的棉花产量从1790年的150万磅增加到1860年南北战争前夕的22.75亿磅。南部农业区因这一产业而蓬勃发展。如果没有他们发往欧洲的满载“白色黄金”的船只,新奥尔良和查尔斯顿等南部港口城市就不会发展成为今天的大城市。

没有奴隶制,棉花的所有者、资金提供者和客户就不会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1850年,320万名奴隶在15个蓄奴州的土地上劳作,其中180万名奴隶是在棉田里工作,Henry Louis Gates, Jr., “What Was the Second Middle Passage,” The African Americans: Many Rivers to Cross, PBS, https://www.pbs.org/wnet/african americans-many-rivers-to-cross/history/what-was-the-2nd-middle passage.他们的生命从此融入了我们的国家和社会结构。南方并不是奴隶制的唯一支持者。虽然北方已经取缔奴隶制,但这项制度得到了北方(和英国)商人、银行家和投资者的支持,他们为了满足供需平衡而进行的合作则催生了现代资本主义。

事实上,这种做法并非必需。纵观当时(和今天)所有其他主要棉花种植国,例如印度,它们并没有像美国那样使用种种卑鄙的手段将棉花变成白色黄金。美国的棉花种植园还建立了第一批正式工作场所管理制度,Caitlin Rosenthal, “Plantations Practiced Modern Management,” Harvard Business Review, September 2013, https://hbr.org/2013/09/plantations practiced-modern-management.并遗祸给现代工人。奴隶主详细跟踪工人的产出,将人类变成棉花采摘机器,并根据绩效评估他们的价值——如你所见,这一套做法已经嵌入今天服装生产和分销的整个环节中。

现在让我们继续回来谈工艺,我们发现,在轧棉工序之后的工作和商品化流程中,剥削程度更为严重。经过清理,棉纤维需要运往欧洲急需棉花的人那里,然后纺成纱线,织成布料,最后将它们制成牛仔裤、工装裤或其他任何你希望称作裤子的东西。这也是一项艰巨的劳动,在前工业时代,主要是由妇女在家中完成。她们坐在纺车前将棉绒纺成纱线,再拿着这些产品换取家庭必需品。然而在轧棉机投入使用后,为了满足对纺织品的需求的增长,纺纱工和织布工的用工需求大大增加,从而创造出另一股劳动力资本。

棉花就是以这种方式推动了现代工业化和不平等的发展。能够借棉花谋利的人在社会阶梯上爬得越高,那些不能借棉花谋利的人就跌得越低。现在,前者已经占据了一个有利的地位,能够通过一个建立在不平等基础上的制度剥削工人的劳动,而在这个总有索取者和奉献者,总要分出赢家和输家的世界里,似乎只有美国宪法(以及平衡账簿)还在唱反调。拜棉花所赐,人类本身也成为行销全世界的商品;以印度的棉布作为通货,与非洲贸易商交易换取奴隶,然后再用这些奴隶扩大美国南方的生产,生产更多的棉花(和布匹)在其他地方出售。

为了最大限度地发挥轧棉机的潜力,种植园主需要更多优质的棉花种植地,他们在更远的南部和西部找到了这些土地。唯一阻碍他们的是人,因此这次轮到了美洲的印第安人遭殃。为了确保不会在棉花竞赛中被淘汰,政府将印第安人从他们的土地上强行驱逐,所到之处,充满了死亡和毁灭。事实上,在印第安人拥有的土地上创建诸多棉花种植州的“路易斯安那购地案”,正是由世界棉商巨头之一,英国的托马斯·巴林(Thomas Baring)精心设计的。

我们将在本书接下来的章节中看到,类似的贸易流今天仍然原封不动地存在着。奴隶制已经在法律上被废除,但对劳动力和土地的剥削仍在继续。如我们所知,时装产业参与了资本主义的创造,而资本主义的承诺之一是共享繁荣。然而,根据2020年1月的爱德曼全球信任度调查报告,56%的受访者认为,当前的经济形势并未惠及他们。“2020 Edelman Trust Barometer Reveals Growing Sense of Inequality Is Undermining Trust in Institutions,” Edelman.com, January 19, 2020,https://www.edelman.com/news-awards/2020-edelman-trust-barometer.2020年,当我完成本书的大部分写作时,冲突、动荡和损失掀起的海啸似乎已让“共享繁荣”这个概念完全沦为空想。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肆虐,并对社会和经济造成巨大冲击,这不但暴露出我们以剥削和欺骗编织而成的全球结构是多么脆弱,也揭示出我们的欲望和需求实际是被人为制造出来的,一旦需要加大赌注,我们对服装的狂热将会迅速转向。在某一时刻,牛仔裤可能代表了一种民主和平等的理想,但当今社会用以遮羞的牛仔裤已经磨损到令人反感的地步。如果我们想恢复真正的民主价值观,我们需要透过我们购买、穿着和丢弃的衣服,重新审视渗透其中的政治和经济制度。

无论从文化、经济还是环境角度观察,我们目前都生活在一个极具挑战性的时代。在这个危急关头,我们应了解我们采取的行动将会对世界产生怎样的影响(无论是令其变得更好还是更糟),了解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将我们的衣服、我们自己和我们的体制转变成一股向善的力量,这一点从未像现在这样重要。在本书的最后一章,我将详细描述如何使服装成为我们恢复行使公民权利的门户,但在此之前,我们需要先认识一些人。现在就让我们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