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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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旌旗奋怀王临位 酷刑具李斯蒙冤

在乡间牧羊的熊心被范增扶上车的时候如在梦里,当他被安排在薛县的“行宫”时,仍然没有从梦中醒来。

其实,他的梦从十五年前就开始了,他常常在梦中被追杀的秦军催醒,那些恐怖的画面让他不寒而栗。他后来不止一次地问自己,祖父楚怀王怎么就相信了秦昭王的谎言而前往武关呢?秦军在攻取八座城池的背景下又怎么能够与楚国签订平等条约呢?他变成秦国的囚徒,从此踏上了不归路;他也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叔父楚顷襄王为何就不能以怀王为镜,竟然以为与秦国联姻就可以相安无事,坐享太平呢?楚顷襄王二十年秋,这对熊心来说是一段撕心裂肺的日子,秦军趁顷襄王开城迎亲之际杀入郢都。

秦军攻入楚宫的时候,他正在书坊里听令尹宋义讲述先祖楚庄王如何远女色,举贤能,开一代霸业的风云往事。宋义说到楚国今昔,号啕大哭,为楚国被奸佞把持,为忠良遭谤,也为自己的生不逢时。是喊杀声打断了宋义的哭声,他们都明白楚国从此完了。混乱中,宋义将他推入茫茫夜色,留了一句“换了百姓衣裳快走”,从此再没有见过面。

他现在只记得,当他躺在尸体里看见秦军举着火把一步一步走来时,情急中抓过地上的血渍抹在脸上,就那么挺直地躺着,屏住呼吸,心里就想着两个字——死了。等秦军走远了,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半夜,雨下得很大,寿春成为一片泽国,雨水冲刷了秦军屠杀的罪孽,也掩盖了他出逃的痕迹。

庞大的楚国被肢解为几个郡,他能够做到的就是忘记楚宫那些奢华的日子,把自己打扮成为秦帝国的一个臣民,一个家徒四壁的贫者,一个为人牧羊的佣者。多少个日子,太阳刚刚爬上八公山头,他就准时把羊群赶到山上,羊儿在一边吃草,他就躺在岩石上看蓝天白云。记忆就像天空的云彩一样挥之不去,每当它撞击受伤的心灵时,他就使劲摇头将之驱开。十五年,将近五千多个日日夜夜,他就这样从一个翩翩少年熬成鬓边有了雪花的中年汉子,从衣着到面容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牧羊倌了。至少在这个乡村,没有人知道他曾是楚国王室的贵胄。

可是范增,这个年届七旬的老者是那样决然地打破了这种清苦但安定的平静。他直言不讳地告诉熊心,秦之积衰,已成土崩瓦解之势。项梁高聚义旗,招纳贤者,欲复亡楚之地,报灭族之仇,重建王权,此天赐良机。他那颗几于哀死的心再度被激活,乘着范增的车辇到薛县来了。

在距薛县城十里的柳林镇,看见项梁率领会盟的各路将领大礼参拜在道旁,他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越发无法走出色彩迷乱的梦境了。已经习惯被主人申斥的他被眼前宏大的场面吓坏了,以致不知道如何去回应朝拜的礼仪。就在这关头,他忽然在人群中发现了宋义,那种久别重逢的喜悦在一瞬间唤醒了他远去的记忆。

“令尹!你不是令尹宋义么?”熊心忘情地喊道。

宋义抬起头时,已经热泪盈眶了:“殿下!是微臣,微臣就是宋义啊!今日君臣相见,真是上苍有眼。”

这情景让项梁有些不快,谁是楚国砥柱?是他的父亲项燕。项梁咳嗽了一声道:“殿下风尘仆仆,一路劳顿,微臣已备好行宫,请殿下进城歇息。”

宋义立刻意识到时过境迁,现在主宰大局的是项梁,忙道:“项公一朝举义,从者如云,望重功高。有项公辅佐殿下,灭秦复楚,指日可待。”

就在刚才,在各路义军将领拜倒在熊心面前之际,项梁从内心认同了范增谏言的睿智和英明。将军们看熊心时的目光让他懂得,至少在眼下,这位落难的王子是聚集人心的偶像。没有他,复楚大业会怎样,他心中没底。

项梁把薛县县府腾出来做了熊心的行宫,而他和将军府的幕僚们则搬到距行宫不远的那些富豪府上去住。尽管与当初寿春城中的王宫相比有如天壤,然比之四面透风的羊棚也算富丽堂皇了,生活变化太快,让熊心觉得有些眼花缭乱。

楚声虽在,国之不存,怎样复旧时殿堂,他说不清楚。凭栏远眺,薛城尽在眼底,各路盟会的义军营寨,在城外沿着薛河两岸绵延数十里,蔚为壮观。他们都是应项梁的邀约来的,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而他能在多大程度上掌握复国大业的权柄,全是未知。甚至他一想起项梁那双犀利的眼睛,就有些仓皇不安。

“殿下!”一声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那是尚食的柔美声音,他转过头去看她,发现这女人虽然已过了三十,一双眼睛依旧水灵滋润,透出难以掩盖的风情。

“殿下请用膳!”尚食命宫女打开食盒的盖子,一股香味扑鼻而来。虽是战时,菜蔬比不了当年的王宫,却也有“蒸白丸”“蟹黄鱼翅”等几样宫廷菜。

熊心刚一坐下,一位袅袅婷婷的宫女就递上来一条浸湿的绢帛,他擦了擦手,刚刚拿起筷子,另一位宫女立即将温热的米酒斟满,双手举过头顶:“请殿下饮酒。”

熊心接过酒樽放在案几上,住了筷子道:“为何只有我一人吃饭,项公、范先生、宋令尹呢?”

尚食谦恭地屈身应道:“今夜各位大人忙于会盟诸事,待明日盟会之后,殿下还要大宴各路将领,到时定然君臣欢宴,觥筹交错!”

熊心明白,到了这里,一切都听命于项梁的安排,他立即失去了重回往昔的喜悦,甚而暗暗地潜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虑……

不仅仅是熊心,所有来这里会盟的人,这都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用血和剑濯洗征尘的项羽对叔父请来一位落魄的王室公子做楚王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不管项伯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诫,他还是在酉时二刻时分冲进了项梁的大帐,灯火下,他高大的身影涂在大帐上,形成深重的阴影。这情景引起项梁的厌烦,他瞪了一眼项羽道:“你不与各路英雄言欢,到此为何?”

军中将士素知项羽不仅豪饮,且酒后最不掩真情。此刻,他被络腮胡须包裹的脸庞被酒意燃烧得油亮,似乎从胸腔里吐出的气都浸满了酒味,而一双眼睛喷出的,都是酒气四溢的火苗。项羽也不答项梁的问话,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口齿有些不清地反问道:“侄儿不明白,号令三军的叔父为何弄个竖子顶在头上,岂非让人轻视?”

对于项羽的疑问,项梁并不感到唐突,不只是项梁,就是来会盟的各路豪杰,除了曾经与熊心过从甚密的宋义,能够理解的不多。他相信,就是被风传大度能容的沛公刘邦也未必能够深解他的良苦用心:“你知道什么,国者天下之制利用也;人主者,天下之利势也。故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楚乃芈姓熊氏之故国,而项氏世代忠烈,你祖项燕,朝之砥柱,国之栋梁,岂能篡楚以为己有,为天下人所指乎?”

“叔父之言差矣。”项羽对项梁的说辞很不以为然,高声大嗓说道,“楚国者,楚人之楚国,非一人之楚国。昔者熊氏丧国,罪莫大焉,怀王被诈,客死秦宫;襄王惧秦,迁都于陈;烈王昏庸,国破政息。当今复楚者,非项氏莫属。熊心虽乃楚室公子,然流落民间久矣,有何能力居高临下,号令各路英雄,传将出去,岂不让章邯耻笑楚无良才?”

“休得妄言!”项梁不悦的目光掠过项羽的额头,放下手中的竹简文书,说话的口气明显地加重了,“昔者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况乎义军初起,大业未成,你岂能尊卑无序,心有旁骛?夜已深,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经项梁这么一责备,项羽的酒醒了些许,越发地不能委曲求全了,一拳狠狠地击打在墙壁高声喊道:“叔父忘了,昔日秦皇东巡至会稽,侄儿立下‘彼可取而代之’的誓言。当今天下,非项氏不能为。”言罢,他也不告辞,冲出帐外,从夜色中传来声声怒吼。

项梁长长地叹一口气,闭上双眼,向后靠去。他现在很后悔当初对项羽过于放纵,不习经史,罔视法度的容忍,以致使他以为天下者,力胜可矣。更令他担忧的是,他的自负而不自知。看看自己,虽未垂垂老矣,却也双鬓雪花,如此下去,他能将兴楚大业交到这莽汉手上吗?

从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知道又是项羽到营外撒野去了。项梁重新闭上双目自语道:“随他去吧!”

月色如霜,人心如潮,这是个多么不协调的夜晚。

“驾!”项羽挥动皮鞭,狠狠地抽打坐骑的臀部,那马就撒开四蹄,朝城东门口直奔而来。

守城的士卒见状,知道少将军要不就是醉在梦乡,要不就是心中结了块垒。城门司直明白,正当与秦军鏖战之际,私开城门是要受军法处置的,正待上前问话,但见项羽挥鞭朝拦马的伍长打去。在薛城守门多日,项羽在军中的地位如日如月,他若是惹恼了少将军,挨一顿皮鞭事小,弄不好就做了他的刀下之鬼,于是忙命士卒开了城门。那马在项羽的策打下风驰电掣般地冲出城门,朝着浓浓的月夜深处奔去了。

旷野里飘来稻秧的清香,但心情郁结的项羽没有心思看这清风下的明月,心中只是滚动着一句话:“熊心小儿,我岂能听命于你。”

马蹄跨过一座小桥,才放慢了脚步。项羽借着月光望去,发现城东已是另一重世界。各路豪杰的营寨都集中在这里,黑压压地绵延到十里以外。每一座营寨门前都亮着灯火,营寨中心的帐篷灯光闪烁,那一定是首领们在商讨灭秦大事。他便情不自禁地感喟叔父项梁的赫赫之光,越是这样,就越是对他屈从于熊心如鲠在喉,分外别扭。

“熊心!吾迟早要杀了你。”项羽抽出宝剑,狠狠地朝路边一棵垂柳砍去,眼见得那树枝唰啦啦地落到了河里,惊得前边不远处的战马“啾啾”的嘶鸣。

“哦!原来月夜不眠者非项羽一人啊!”他将宝剑插入鞘内,瓮声瓮气地喊道,“是哪路豪杰深夜出营?何妨报上名来。”

“临水而立者可是项籍项将军?”伴随着马蹄“嘚嘚”,两人来到面前,张良先于马上打拱道,“在下张良张子房。久闻将军大名,今日相遇,实属大幸。”接着,又介绍刘邦说,“此乃沛公刘季,听闻项公邀集各路豪杰共商灭秦大计,故而赶来盟会。”

刘邦急忙下了马,毕恭毕敬地上前搭话:“季在沛县时,即听闻少将军力能拔山,举巨鼎而面不改色。今日一见,果然相貌奇伟,气度不凡。今后还望少将军关照,季不胜感激。”

“好说好说。”项羽就对自己刚才说话鲁莽有些不好意思,顺势下了马,三人牵着马散步。

刘邦又问道:“今夜各路豪杰宴会,见将军中途离席,是有要紧军情么?”

“一言难尽。”项羽长出一口气,隔几步远都可以闻到甜腻的酒味。

刘邦和张良都没有接话,几个人默然走了一段路程,项羽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懑,回转身看着月色下的两人道:“想必两位听说过我在会稽见到秦皇的传闻了吧?”

刘邦撩了撩马缰,以谦恭的语气与项羽说话:“季当初闻听秦皇东巡会稽,将军发下‘彼可取而代之’之誓,有如铿锵铛鼞,洞心骇耳。自来薛县后,又不断听说将军御风腾云,连破强贼,真乃当世英雄也。依季观之,将来天下英雄必归于将军。”

“沛公之言,亦我心中所思矣。”张良停住脚步,连连点头。他深知刘邦对项羽的鲁莽是了解的,只是眼下不愿意点破罢了。

这一切,项羽毫无觉察,倒是有了面对知己要发泄的冲动:“籍以剿灭暴秦为己任。无奈叔父做事优柔寡断,分明项氏势大,却弄个楚国的落魄公子摆在头上,这究竟是为何?”

“哦?”张良沉吟了一阵后道,“原来将军愤郁乃为此事。在下以为,以项公处事持重沉稳,遣范增遍访民间寻觅新主,必有鸿远之虑,邃深之思。”

“子房所言甚是。项公立主,乃以陈王为鉴,收取天下人心而已,季以为即便熊心即位,军国大事皆决于项公与少将军,却是不可移易之势。”刘邦接着话茬,向项羽身边靠了靠道,“即如季与子房,明日盟会之后,必追随于项公左右。更不必说将军恭敬爱人,力劲骁勇,天下无敌,岂非社稷之主乎?倘有朝一日秦室社稷崩塌,我等当‘大雅扶轮’,不遗余力,唯楚是忠。”

这一番话不唯让项羽十分感动,尤其是张良更是瞠目而视。对刘邦藏锋敛光,隐忍挫锐的处事风格又多了一层了解——大凡善居于人下者,必有大谋。

所谓同一句话,看谁来听。项羽显然被刘邦的话打动了,他至今还不知道刘邦当初见到秦始皇时,发出与自己一样的心思,但眼前的热肠让他相信,一旦两人联手,必能勠力一心,据天下之雄图。他索性放开马缰,双手打拱,半是清醒半是醉地对刘邦道:“兄一番话,让我拨心雾而耳目明。兄长我数岁,不妨结为金兰之交如何?”

这确是刘邦不曾料到的,忙摆手道:“将军乃望族之后,族脉隆盛。季乃区区亭长,只怕污了将军名声,实在不敢高攀。”

项羽憨直,一旦起了念头,便不想退却,他不由分说,拉着刘邦就跪倒在地,面对升上中天的月轮高声道:“月老在上,吾誓与刘季结为刎颈之交,兄弟相待。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祸福共担,艰危共扶,共诛暴秦,同复大楚。若有异心,形同此石。”言罢,挥掌朝路边一块方形石头击去,只见方才一块完整的顽石,顷刻列为四块。

刘季大惊,始知项羽勇力过人并非虚传。正走神间,就感觉身后被人推了一把,回转身就看见张良暗中的示意,忙向天作揖道:“苍天在上,吾与项籍情同手足,胜似同胞,永无异心。”

“难怪今夜风清月朗,缘知乃为二位备之。”随着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张良不失时机地在一旁击节。他满腹诗书,任何事情一经他的口,便都成为有故之举了,“《易》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嗅如兰’,从此以后,项公左右,文才武略,砥柱中流,何愁嬴秦不灭?”

项羽与叔父发生的郁闷因与刘邦义结金兰而消散了许多,他未曾去探究或者揣测刘、张二人此时的心境,深信三颗心跃动着同一个节律。孰料正当他兴奋之至的时候,刘邦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来了:“将军忠直,季感同身受。然则,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项羽不假思索道:“兄长何须曲折,直说无妨。”

“难得将军如此豁达。《易》曰:‘尺蠖之屈,以求信(伸)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熊心虽已落魄,然则彼今登基,即为楚王。项公以下,皆为臣下,君我必以君臣之礼,方能赢得人心。”

项羽虽然没有多说话,但心底已经接受了刘邦的劝言。

从远方传来黎明的第一声鸡啼,三人抬头望去,明月西垂,启明初升,新的一天开始了。各路英雄闻鸡起身,准备奔赴盟会。项羽、刘邦、张良拨转马头,奔上回城的道路,马蹄沾上晨间的露珠,留下一串“嘚嘚”的余音……

辰时三刻,被改作王宫的薛县县府门前人头攒动,川流不息,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热闹。

既是复国,自然有复国的排场。早在范增去寻找熊心之际,项梁已要宋义按照典章制度,命尚衣坊做了君臣穿戴的冠冕和朝服。

项梁依稀记得,父亲项燕曾经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过,楚人先祖出自黄帝之孙颛顼高阳氏,颛顼曾孙吴回是帝高辛氏的火正,主管天火与地火,能光融天下,帝喾命曰祝融。故楚人向来有尚红色的习俗。楚王的衮服也便以棕红色为主调,交领右祍,直裾,长袖,领口宽大,衣襟、下摆处有锦绣的缘边。其他自项梁以下皆按照尊卑之序,分别以紫红、黄色、藕色、灰白为官服。

楚王的衮服做成当天,项梁左右拿来要他试穿,被他严词拒绝:“上则能尊君,下则能爱民,政令教化,刑下如影,应卒遇变,齐给如响,推类接誉,以待无方,曲成制象,乃圣臣之道,践之者,若吾父是也。今暴秦未灭,亡国未复,臣之耻也。岂可妄生他想,此梁所不齿矣!”在场的项伯、宋义闻之,无不动容。

昨夜,就在项羽与刘邦义结八拜之际,项梁捧了衮服到熊心行宫,亲自看着宫女们给他穿上。待熊心面目一新地出现在项梁面前时,他的眼睛亮了,无论是从个头还是五官,都仿佛昔日的怀王又回来了,他禁不住喊出一声:“真怀王再世矣!”

陪同他前来献衮服的范增急忙在一旁建言道:“既是如此,何不就以怀王名义诏告天下,以示我大楚臣民思念怀王,同仇敌忾之志。”

熊心一边摇头,一边推辞道:“昔日怀王以大国君主,东联齐,西抗秦,功垂万世。我何德何能,岂敢比于先祖?”

一言未了,项梁与范增已跪在他面前了:“臣项梁、臣范增拜见大王。”

事已至此,熊心还能说些什么呢?他只是一时还无法适应,这个人世间对于他,的确有若鬼出电入,不可捉摸……

昨夜,他梦魇不断,时而在金碧辉煌的宫殿,时而在波谲云诡的深山,时而被秦军追杀,几于丧命。醒来后,身边站了一群宫女和黄门。他的眼角挂上尴尬的苦笑,不知是否所有的君王都如他一样,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此刻在王宫门前,数十面紫红色,镶了白边牙,上面绣了巨幅籀书“楚”字的大旗分两排在宫前排开,风卷旗扬,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清一色黄色戎装的仪仗在旗下站成整齐的方阵,而中间通往正殿的甬道则铺了猩红色的地毡。

项羽、刘邦、张良等人着了昨夜发到营寨的冠冕,庄严肃穆地、步伐稳健地走过地毯。六月的阳光洒在他们肩头,那种灼热的感觉,很快化为额头的点点汗珠,当仪仗队伍齐刷刷地向他们行注目礼时,每个人的心头回旋着的,都是昔日战场上的刀剑铿锵,战马嘶鸣;是未来的关山万里,荆棘漫道。在这时候,他们忽然觉得,只有沉默,才与这氛围相合,一切的话语都是对它的亵渎和不恭。当他们登上台阶时,就听见司礼在一旁高声唱报:“项将军、沛公、张子房先生到!”

“请诸位卸下刀剑。”立即就有禁卫上前迎接。

项羽的眉头皱了皱,但看到刘邦和张良无一例外地交了兵器,便也将腰间宝剑解下来交给了禁卫。

熊心早已端坐在王位里,在他的旁边有一座位空着,大家都知道这是留给项梁的。刘邦在前来汇聚的各路豪杰中看到了吕臣父子和英布,显然,他们对这次盟会怀着很大的期望。有了前几日的相遇,彼此并不生疏,刘邦向他们颔首招呼,投去很温婉的微笑。然后,跟上项羽和张良的脚步,去朝拜熊心。

张良的目光迅捷地扫描着每一个会盟者的表情,透过挂在眉宇间的微笑,他仍然能触摸到每一位首领的面亲心疏。别的不说,单说那个英布,早在遭受黥刑时就常常自言有人说他“当先刑而后王”,又岂能甘居人下,只不过势单力薄罢了。即如沛公,安能屈身小小牧羊郎。想到这里,他对此行盟会有了自己的谋划。

现在,项羽、刘邦和张良已经来到殿前,面对熊心,齐刷刷地拜倒在地道:“微臣拜见大王。”

熊心看上去有些惶恐不安,语不成句地回应道:“英雄平身,赐座。”

三人依照顺序,在自己的位置上“跽跪”而坐。

时间已到巳时一刻,范增以“典令”身份出列高声道:“请武信君入座。”众人纷纷侧目望去,就见原先坐在各路豪杰最前面的项梁起身,先向熊心行臣子大礼,然后在楚王身边正襟危坐,一脸严肃。项羽至此终于明白,真正说话主事的仍是项梁。

接下来,就是熊心向大家赐酒,他先看了看项梁,才举起手中的酒爵道:“各路英雄,今日盟会意在九合一匡,共诛暴秦,复我大楚,请诸位与寡人一起举酒,以示我勠力一心,同舟共济。”

熊心的话音刚落,项梁举酒接着道:“新主临位,故国依在,我等誓灭强秦,创太平盛世。”

众人这才一起举杯,狂呼:“勠力一心,誓灭强秦;活捉章邯,共诛二世。”

项梁挥动臂膀,声潮迅即平静下来。

“诸位英雄!”项梁洪亮的声音在大厅内荡起一阵阵回声,“《春秋》曰:‘凡邑,有宗庙先君之主曰都,无曰邑,邑曰筑,都曰城’。我楚立国久矣,宗庙在郢,继之寿春。可恨嬴秦断我脉源,毁我宗庙。我意立盱眙为新都,楚王不日移驾新都,以图兴楚大计。”

众人又是一片欢呼。项梁趁着大家举酒之际,向范增使了个颜色,但见他屈身来到楚王面前,低声陈奏几句,熊心点了点头,不失时机地将典礼引向封赐环节。

依照昨夜与项梁的商定,宋义被封为上将军,佐项梁运筹与章邯大战之计。

宋义感动于熊心的恩泽,为昔日宫中那一段君臣情谊的接续而分外欣慰。他从豪杰阵列中走出,向熊心行三叩九拜之礼,口中讷讷道:“臣定不负大王重托,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在这次盟会上,英布被封为当阳君,在受封的那一刻,他没有任何的喜色,无论是从当初响应陈胜揭竿还是后来独立抗秦,无论是归顺项梁剿灭秦嘉、景驹还是与吕臣苍头军一起战于清波,他都从不惧死。他觉得获此封赐乃实至名归。

他矜持的情绪自然逃不过张良的眼睛,他断定英布虽现在项梁属下,然必不能长久。即便将来归了沛公,亦必居功桀骜的一匹“泛驾之马”。这当然是他触景观人的随想,他很快就被项梁下面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各路英雄。”项梁挥动着右臂道,“目今嬴秦危机四伏,诸侯纷立。然章邯贼军势重,会盟之前,我即闻贼军击魏王于临淄,魏相周市战死疆场。魏王咎为其民约降,而后自焚,储君魏豹告急。臣奏请大王将兵六千,助其复国;又闻田儋为救魏而战死,危若累卵。观之战局,若夫唇亡则齿不能存矣,故而,救齐犹若救己,臣欲奏请大王恩准臣亲自率军击章邯军于东阿,以解其水火之悬。”

不被章邯军各个击破,这也是项梁此次会盟的核心。他的话一出口,即得到了大多数义军首领的拥护。熊心从来没有打过仗,面对项梁的陈奏,心中一片茫然,转过脸来看了看“典令”范增,见他频频点头,于是当殿准奏,以项梁为统帅,发起“救齐之役”。

为牵制司马欣、董翳兵力,项梁又命项羽、刘邦合兵一处,攻取城阳、濮阳、外黄等县,致敌首尾不能相顾。

众将领都为项梁运筹帷幄,精于大局的气度和思路而感慨。在久违的楚宫乐舞中,临位大典接近尾声……然而,项梁的心思却是没有丝毫的轻松。望着将领离去的背影,他特地邀了项羽、刘邦和张良到大帐饮茶叙话。

项梁命卫士给三位豪杰斟满茶后,把目光转向项羽,说话的声音就严肃多了:“此次乃你与沛公、张先生首次合军为战。我知道你勇力过人,力敌千军。然则兵法云:‘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能使敌人不得至者,害之也’,兵者,素为诡道,非独力能胜矣。沛公年长,当为兄长,凡是相商为宜,当以智取为上,进击次之。”

闻言,项羽心中就有了诸多的不快,他最不满意的就是叔父总拿自己当孩子看。但此时此刻,他高兴的是可以与刘邦协力攻战,故而舒展眉宇,频频点头道:“侄儿记住了,叔父勿虑。《吕览》云:‘良工之与马也相得则然后成。譬之若桴之与鼓’。孩儿定与沛公桴鼓相应,更唱迭和。”

刘邦也急忙在一旁道:“项公尽可放心,季虽布衣,然素怀葵藿之心,定不负项公之重托。”

向来对读书情味索然的项羽竟然说出这一番话来,这让项梁十分吃惊,始知这些日子,他与刘邦和张良在一起颇有精进,心中的一块石头也渐渐落地。项梁命卫士给每个人面前的杯子续了水,又把征询的目光投向张良道:“先生还有何赐教,不妨直说。”

张良一脸虔诚道:“两位将军所言,亦在下所虑所思也。相信两位将军定能扫灭秦贼,为项公大略增色添彩。方才在临位大典上听项公一番宏论,如饮甘醇,心清目明。在下受项公启发,有一话不知当讲否?”张良低头捻动颌下的美须,起身来到项梁面前站定。在项梁点头之后,他接着道,“项公既已立楚后,而韩诸公子横阳君成最贤,可立为王,如此,嬴秦又多一劲敌,必无暇南顾,如此,则大楚复兴有望矣。”

这话一出口,刘邦就瞠目吃惊了。当着项梁的面又不好将两人的知遇之约挑明,只是一个劲地叫“子房……子房”,下文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项羽当然不了解这两个人私下说了些什么,只觉得张良的献策对分散秦军兵力十分有利,声高气粗而又兴奋地说道:“先生良谋,叔父何不玉成乎?”

项梁看了一眼项羽道:“先生所议,于楚有利。只是此事尚须奏明大王方能定夺,明日一早老夫即去拜见大王,陈明此事。”

张良明白,这不过是项梁做给大家看的一个过程。

三天以后,张良以韩国司徒的身份来向刘邦告别,说他即将北上寻找韩国公子成。刘邦依依不舍的情绪毫不掩饰地布满眉宇,他断定张子房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兴国良才,往后的日子里需要他的辅佐。但他知道,这些话现在都只能藏在心底。他在营寨中为张良备了饯行酒,一直喝到午后日色西斜,才送张良上马。

张良被李甲扶上马,双手打拱作别道:“子房就此别过,沛公保重。”

正要打马离去,却见刘邦一跃上马道:“你我知遇一场,情同手足,季怎可忍心子房孤独离去,且送一程。”

张良还能说些什么呢?两人一前一后驰过小桥,缓缓地上了通往西北的道路。侧望张良清秀的面容,刘邦还是忍不住道:“子房一走,季顿觉心中空落。不知往后将问计于谁?”

这话让张良眼眶有些发热,所谓人生知己,他在同刘邦相处的这些日子深有体会,然而灭秦复韩,是他化不开的心结:“今生得遇沛公,乃良之幸,然则,良乃韩国丞相之后,亡国亡家之恨未敢一日忘却。当年博浪沙未能击杀嬴政,终成憾事。现复国良机,未可再失。然而良相信,君我终有见面之时。”

“先生宏愿,季意会神解,感同身受。只是此去兵爨纷扰,路途多艰,先生保重。”

张良的心被刘邦的热语激荡得十分纷乱,他生怕自己一瞬间动摇了归去的决心,急忙擦拭了眼角的泪花,在坐骑身上狠抽一鞭,再也没有回头……

刘邦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去的身影,似乎整个的心都随他去了,直到从远方传来“沛公”的呼唤,他才缓过神来。到得面前,刘邦不仅“哦”了一声,这不是雍齿的副将岳恒么?他的心头顿时腾起一阵喜悦,断定周勃已经攻下了丰县。

岳恒翻身下马,将一封信札高高举过头顶:“启禀沛公,丰县来信了。”

周勃在信札中禀告刘邦,丰县已经攻克,雍齿只身逃遁,投奔赵歇去了。

岳恒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愧色,双手行礼道:“末将碍于私情而昧于大势,致丰县沦于魏咎之手,还请沛公治罪。”

刘邦轻抚岳恒的肩膀,话语中就带了长者的宽容:“少将军不必自责。于私,你与雍齿情同父子,追随左右,乃孝义之节;于公,你不顾雍齿阻拦,助萧丞督深夜脱险,回归大营,是为大忠,功莫大焉,何罪之有?”

岳恒心头稍稍获得欣慰,当下表示当跟随沛公,为灭秦大业尽股肱之力。

“不日我将奉项公之命转战城阳、濮阳,将军青春年少,正乃鹏程万里之际,就随我前行如何?”

两人说着话,打马回营。

路上,刘邦对雍齿投赵给予了宽恕:“我观赵之赵歇乃器量狭小之人,必不能容他。我倒希望有朝一日他能迷途知返,重归我军。”

岳恒没有说话,望着披挂六月阳光的刘邦背影,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感慨:“古今雄杰者,胸纳四海而志在天下,沛公是也。”

章邯率军在前方的艰苦鏖战与朝廷内的血雨腥风构成了秦二世二年六月咸阳的基本底色。

章邯、司马欣和董翳从前方传来的战报,特别是周文大军兵败戏水,退出函谷关,而又覆没于渑池的奏报,让昏庸的胡亥抱火厝薪,继续沉醉在歌舞酒色中。

而李斯就在这样的风雨声中被投进了“囹圄”。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当年他曾经千方百计说动秦王关押韩非的地方,如今成了囚禁自己的处所。

从六月下旬就霏霏沥沥的夏雨,每日哀歌一样地在耳边回旋,搅得他昼夜不能安寝。背靠墙壁,透过牢房小窗,望着从窗前飘过的黑色云团和从云层深处飘到地上的雨丝,李斯的思绪就飞得很远,那些细碎而又具体的往事渐次地从眼前划过,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让他愤怒,时而让他心痛。想到无奈处,他便将头狠狠地碰向墙壁。

他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今生会与囹圄结缘,可命运偏偏就是这样冷酷地嘲弄了他。当年他与韩非子共事秦王,他用自己的“舌刀”说动秦王杀了韩非。然而,故技却在二世这里碰了壁。他在写给皇上的奏章中历数赵高“邪佚之志,危反之行,私家之富,若田氏之于齐矣,而又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其欲无穷,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韩为韩安相也”。二世读着他的诏书,就笑他的迂腐:“何哉!夫高,故宦人也;然不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洁行修善,自使至此,以忠得进,以信守位,朕实贤之。”更要命的是,二世竟然把他上书的内容全部告诉了赵高。

“这是微臣预料之中的事情。”赵高倒没有任何惊悚,立即反咬一口道,“丞相所担心的只是我一个人,我死了,丞相就要像当年齐国的田常那样弑君谋反了。”

结果,不只是他一人身陷囹圄,株连宗族、宾客千余口获罪。

走进狱门那一天,李斯仰天长叹:“悲夫!不道之君,何可为计哉!昔者桀杀关逢龙,纣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三臣者,岂不忠哉!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无道过于桀、纣、夫差,吾以忠死,宜矣。且二世之治岂不乱哉!日者夷其兄弟而自立也,杀忠臣而贵贱人,作为阿房之宫,赋敛天下。吾非不谏也,而不听吾也。”

那是怎样地撕魂裂魄哦!一千多次的“榜掠”,棍击鞭打,皮开肉绽,骨碎身损,多少次昏过去,又被冷水泼醒。行刑的都是那些如狼似虎的狱卒,赵高并不多来,每当他出现的时候,也必然是自己被折磨到意志极限的时候。

这一天,在他被第四次用冷水泼醒后,赵高出现了。他臃肿的身材一出现在囹圄门口,就形成一个硕大的黑影,笼罩了所有在场的人们,也笼罩了他那颗破碎的心。

赵高在他的面前坐下来,悠然自得地笑道:“这刑罚滋味不好受吧!尚有何刑未用,何不明告丞相?”

“诺!”狱吏回应,转而对李斯道,“丞相平日高高在上,岂能闻这皮肉之苦。所谓五刑者,乃指剕、墨、劓、宫、大辟,辅之以笞、杖、徒、流、死。火能变金色,故墨以变其肉;金能克木,故剕以去其骨节;木能克土,故劓以去其鼻;土能塞水,故宫以断其淫;水能灭火,故大辟以绝其生命。丞相若是想见识一下,不妨听听。”

狱吏说罢,向外面挥了挥手,但听从隔壁传来声嘶力竭的惨叫,李斯听出来了,那是将军冯劫的声音。谒者告诉他,此为剕刑,砍去双足是也。

赵高示意狱吏退下,像听一曲《高山流水》一样轻松地对李斯道:“丞相聪明过人,何须受这裂骨酷刑,何妨招供,皇上开恩,或能免你死罪亦未可知。”

李斯抬起头看了看赵高,愠怒地说道:“章邯诸将正与贼寇酣战,你等如此,岂非让亲者痛,仇者快?”

“这……”赵高眨了眨鼓起的眼睛道,“你身陷囹圄,自顾不暇,谈何亲痛仇快?”

这时候,从隔壁刑讯室又传来一阵惨叫,那不是右丞相冯去疾的声音么?李斯的心就禁不住恐惧地收缩:“你等要将老丞相怎么样?”

行刑的狱吏冷笑一声道:“怎么样?哼哼,此乃劓刑,想想吧,你被割去鼻子,还是人吗?”

李斯颓然地低下了头,是啊!如此酷刑下去,何时是个尽头,尚不知家人被折磨成何等模样。也许,暂时的招供不仅可以免受粉身碎骨之苦,而且在赵高之流上奏朝廷的日子里,还可以为自己赢得辩解的时间。李斯微微睁开眼睛,痴痴地对赵高道:“你不必再动酷刑,我招供。我与儿子李由暗通陈涉,欲图谋反。”

“早如此痛快,何须皮肉受苦?”狱吏冷笑一声,拿过“狱词”和朱笔,李斯血淋淋的右手接过毛笔,狠狠地画了两道,又被狱卒捉着拇指按了指印,然后死尸一样地躺了下去……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赵高。

天色郁暗,看样子雨将会更大。李斯换了一个姿势,那心就飞到窗外,跟着雨丝东去了。他不知道,远在三川的李由怎么样了?会不会已经被缉拿回京?自从在狱词上画供以后,他就一直陷入深深的自责。埋怨自己不该惜命,以致连累了儿子。如果说,此前他十分惧怕有人拿李由与陈胜暗通嫁祸于自己,那么,现在他倒从心底希望儿子投奔义军,这样可免死在朝廷酷刑之下。

不!他要为自己辩解。当年,郑国疲秦事败,秦王在举国发起大索之时,他就在骊邑的月光写下了那篇《谏逐客书》,挽狂澜于既倒。如今,他要用刀笔救自己的妻儿,救曾经与自己患难与共的宾客,这是留在他心头唯一的自信。想到这里,他转脸对着狱门喊道:“来人!”

狱卒中有暗中悯李斯者悄悄上来低声问道:“大人要笔墨为何?”

“我要上奏陛下!”

“唉!大人都画了押,上奏又有何用?”

“想我强秦……”李斯喘了口气道,“想我强秦赖先帝神威,大略御势,带甲百万,奋扫六合,包举域内,四海为一。然则,赵高诸贼欺君罔上,课税繁重,囹圄遍国。以致陈胜揭竿,应者甚众。通古虽陷囹圄,然不忍看生灵涂炭,当上奏陛下,还请足下玉成。”

狱卒长叹一声道:“即便写了,又如何达得天听呢?”

李斯沉思片刻后道:“足下不是常于咸阳门市为囚犯购食么?只需将上书投之北阙勿引人注目即可。”

“如此就依大人。”狱卒去后不多时便拿来笔墨。

李斯谢过狱卒,从内衣撕下一片白绢,伏地铺开,未及赋笔,已是涕泪怆然,那千言万语都海涛一般地涌上心头——

臣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矣。逮秦地之狭隘,不过千里,兵数十万。臣尽薄材,阴行谋臣,资之金玉,使游说诸侯;阴修甲兵,饬政教,官斗士,尊功臣;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立秦为天下。又北逐胡、貉,南定百越,以见秦之强。更克画,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此皆臣之罪也,臣当死久矣!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愿陛下察之!

自此,他就一直焦急地等待,他希望皇上在看到奏章后,能够明辨是非,为自己辩冤。

然而,在过了一天后,他的心益发地焦虑,他没有再看见为他提供笔墨的狱卒,而等待他的却是更加严酷的刑罚。

赵高又一次到狱中来了,手里拿着的,就是他写给皇上的上书。

“哼!你以为还是丞相么?你难道不知道,囚犯岂能上书。”赵高在李斯面前晃动着黑白分明的绢帛,将染着他血迹的上书扔进火堆,顷刻化为灰烬。

他并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对他施行酷刑的,都是赵高门客冒充的御史、谒者、侍中。终于有一天,李斯再也熬不住了,他对刑讯者道:“我复如前供,欲图谋反。”

“李由可否与你同谋?”

李斯不置可否地转过脸去,立即就有一位谒者上前抓住他的手按了指印。至此,长达数十天的审讯以李斯认罪而结束。

第二天大雨如注,咸阳宫前一片茫茫水泽,汇成大大小小的径流,朝宫南的渭河淌去;在宫门前值守的禁卫们,盔甲湿淋淋的,不断有水滴落在地上,这为六月的暑天平添了惆怅。赵高直到巳时一刻才到了宫前,他问等在门口,即将接替他为郎中令的赵成道:“陛下醒了么?”自从皇上声言不见群臣,大小事委于赵高之后,他就直接到内宫奏事而不再去咸阳宫前殿了。

赵成擦了一把额头的雨水,抖了抖蓑衣上的水珠道:“昨日宴乐太晚,方才醒来。”

赵高点了点头,转过回廊,越过一片芷兰,来到殿前。他看了一眼守在殿门前的黄门,无须传禀,径直来到二世面前施了一礼道:“启奏陛下,李斯已经招供。”

“招供?何供之招?”胡亥还没有从迷梦中完全醒来。

赵高顺手将李斯的狱词呈上:“李斯招供,其与长子、三川郡守暗通贼寇陈胜,密谋反叛朝廷。此为其招供的‘狱词’,请陛下御览。”

胡亥从赵高手掌接过狱词,自右而左地浏览一遍,待抬起头来时,已是满目惊恐了:“果真如此么?”

“陛下可遣御史去狱中察看。”

“可将李由缉拿归案?”胡亥摇了摇头。

“启奏陛下,臣差廷尉府遣人星夜奔往三川缉拿李由。”

胡亥眉头皱了一下,油然喟叹道:“若非爱卿,朕几为丞相卖矣。”

“陛下明察!”赵高不失时机地上前奏言,“只是李斯一族做何处置,还请陛下圣裁。”

“此类事皆由爱卿处置,安国利民即是。”胡亥打了一个呵欠,显出疲倦的神色,言罢闭上了眼睛。

“如此,微臣告退。”赵高谦恭地退出大殿。愉快的心境使他忘记了头上飘摇的雨丝,那从沙丘事变之后就蒙在心头的阴云豁然消散,他不用再担心李斯有一天拿篡改遗诏,害死太子扶苏的把柄要挟自己。现在,这一切罪名都可以算在李斯头上,他就是有一百张善辩之口也无济于事了。

七月初,腰斩于市的诏书到了大牢。当年他任廷尉时,就常常捧着皇上的诏书到“囹圄”宣判。他记得很清楚的一次是他对韩非宣读盖了秦王玉玺的诏书后,这位昔日的同窗没有表示任何的意外和恐惧。他甚至没有要狱卒挟持,就自己走出了牢狱。当韩非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句真正让他恐惧的话:“今韩非之死,尚有君送之;不知君明日之死,可有葬身之地否?”

廷尉面目冰冷,甚至在雨幕的背景下有些灰暗,宣读诏书的声音远不如自己当年那样洪若钟吕,似乎于苍白中透出依稀的胆怯——

查李斯暗通贼寇,欲图谋反,着即处以腰斩。

他没有对朝廷的判决给予任何表示,他万念俱灰,在离开这个曾经让他辉煌又让他疲累的都城之际,他唯一的后悔是不该受赵高蛊惑,出于私心参与了篡改始皇遗诏的密谋。他唯一的希望是能够在走向刑场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妻子和小儿子。

刑场就在皇宫北面的门市,处在北坂到平原的二阶台上,那街中心有一座楼,监斩官就坐在楼房内,可以居高临下地看见对面行刑的平台。此刻平台上一片水渍。

辰时三刻,李斯被押解出了牢狱。多日接连不断的酷刑使他遍体鳞伤,脚踝骨露出被脚镣磨出了骨头,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以致表情看上去有些古怪。他在心头埋怨自己懦弱,远没有当年的韩非淡定。

忽然,他的眼睛睁大了。哦,从另一间牢房出来的,正是他妻子和手中牵着的小儿子。他们母子显然也发现了李斯,踉踉跄跄地向他奔来。

李斯一把将小儿子抱在怀里,泪水禁不住落在他的额头。在丞相任上的那些年头,他每日就是出于公门,入于私门,一次次地忘却陪伴儿子嬉戏的诺言。

“儿啊,为父真想和你重牵黄狗,共同出上蔡东门去追逐狡兔,但哪里还能办得到呢!”

“父亲,孩儿不要黄狗,孩儿就要父亲……”

从旁边传来“囚车起行”的命令,李斯和小儿子被强制分开,塞进两辆不同的囚车。李斯艰难地回头去望,随后的囚车有数十辆。他怆然地闭上眼睛,想在感觉上把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但小儿子的哭声依旧不可遏制地传到他的耳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