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堂明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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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机关算尽

【过去】

何文洁在这个班上已经抵达可有可无的地步,这个世界除去她的亲人之外,就没有多少人人会注意到她。现在都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班少了何文洁,注意到她在教室里消失一个多月,可能注意到了,但也没多少人在乎。就好像这个世界很大,大到多一个人或者少一个人都觉得无所谓。可能他们在看着毕业照时,在不经意的瞬间觉得我们班少了谁,却无法想起那个人是谁。这是何文洁的选择,值不值得好像不是对她而言,而是对我们而言,她的选择不是建立在值不值得基础之上。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这个样子,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样子,融入一个集体,或者说临终钱能够有一群人能够陪着自己,让自己快快乐乐的离开这个世界,或许是件好事,最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和她一起走的这段日子,让我学会了尊重,我尊重她的选择,尊重她的一切,包括她的敦促,她的期望,她的生气,她的所有。

陪着她东奔西走潇洒几天后,她就开始压迫着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刚开始的时候,对于我来说算上是最痛苦的一件事,我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我已经逃避了很长时间,逃避习惯了,一瞬间让我去面对这些事情,有点儿不适应。我已经放弃了高考,她却妄想把想要跳崖的我从悬崖边上拉上来,我犟不过他,尽管我倔强了很多年,同时心里也感觉很温暖,那是一种从心底身处冒出来的温泉,滋养着全身。强迫一个人做一件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行为,一般只有上位者对下位者做的,地位对等那叫做建议,下位对上位那叫期望,上位对下位叫令。被她颐指气使惯了,有时候也觉得蛮享受,虽然有时候她也会被气得不轻。

到她走了之后我才明白,她其实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个迷途又自闭的小孩,所以才会对我做出一系列的强制要求。她说什么喜欢呀、爱你一辈子啊……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早点解脱,都是骗我的。那时候她摆出来的态度就是——你别当真,我只是玩玩而已。我也傻乎乎的陪着她不当真,当回头看的时候,才发现,她曾经笑得很迷人的脸庞,成了一把把戳我心房的锋利的刀。

她走近我,手把手的教我走路,教我如何推倒自己筑起把自己围住的高墙,指引我走出那阴暗潮湿的地方,让我看到一条通向远方的路,继续前行,然后让那倒塌的围墙淹没了她,把她永远留在了最黑暗的地方。为了救我,她甚至不惜让自己抱着满心的遗憾,落寞的死去。夜空下,我常常对着天空发问:何文洁,为了这么一个和自己并没有什么交集的人,抱着满心的遗憾离开人世,为什么?这个问题没人能给我答案,也许真如她所说,答案在未来,在我达到她的思想境界之后,才会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何文洁笑起来的时候,嘴巴的左边会出现一个酒窝。我问过她为什么右边没有,她说以前长牙齿的时候长有一颗龅牙,然后她的右边脸从那以后不再出现过酒窝,就算拔掉也还是那样。

何文洁的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痕,看着让人触目惊心。她说那是因为小时候和哥哥打闹的时候被玻璃划伤的。

何文洁的脸上被头发覆盖的地方也有一个伤口,那是我在帮她梳头的时候发现的。她说是在外婆家走台阶的时候磕到的,那时候外婆和外公还为此闹别扭了很久。

何文洁的脚穿三十七码的鞋子,脚背上还有一颗痣,长在左脚小脚趾内侧。给她洗脚的时候,还以为是污泥,不停的搓,搓到手指发烫,烫得记忆犹新。

何文洁爱笑,她说:“希望自己能够笑着死,命运让我只有今天,那我就会好好珍惜。”说得我好像没有什么去反驳她,想了很久才知道她已经自圆其说。

何文洁肆无忌惮,有一次,我们两个光明正大的从校门口牵着手走进学校,被那个记忆深刻的教务处主任逮了个正着。学校给了我留校察看的处分,并且还给了我进行了通报批评,用校园广播在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吼了我们俩的名字,让其他学生们引以为戒,弄得有些教室紧张的气氛得到一丝缓和。那段时间我们俩每次走出教室在走廊山站着聊天的时候,那些同学们都悄悄地说:“看,那就是被学校通报批评的何文洁。”

那个处分也是在数天前,鬓角半白的班主任帮我弄好了,还跟我说:“难能可贵,相信将来的你,成就无可限量。”我不争气的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被身边的同学们像是在观看动物园的稀奇动物一样看着,就像我们俩站在一个台下满是观众的舞台,我内心并没有窃喜,依旧和她这样低调到被记大过着。因为他们都只不过是我的人间过客,何必在意那些无关人的看法,没有必要哗众取宠,也没有必要伤心难过。

但记大过之后的何文洁变了,变得畏首畏尾,常常挂在嘴边的就是要为了你的将来做打算、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要为了自己的梦想而奋斗……的话。还口口声声的说是为我的好。

对于她的转变我不理解,问她,“怕了?”

何文洁一脸正气凛然,“要不是为了你,老娘早就跟这个世界翻脸了,你就是老娘的功德,记得多挣点功德,然后孝敬我。”

何文洁这个奇葩的理由让我无言以对,内心的八卦还是让我忍不住多说了一句:“怎么个跟这个世界翻脸啊?”

“写一封所谓的遗书,然后在学校做操的时候,从最高楼跳下来,坑学校一把。”何文洁一脸的漠然和无所谓。

我问:“为什么要死?”

何文洁说道:“因为这是你不喜欢的地方啊,所以死前恶心他们一把。”

我感叹,“有你真好。”

跟何文洁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却让我认为我已经过完了一生,等回头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只不过是深陷泥潭之中,因为陷得太深,所以无法自拔,自暴自弃。

分开前,何文洁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好读书。她还在的时候,一直都说读书是唯一的出路,不读书,往后三代都是土鳖。几乎每次困倦,想要休息的时候,她的这碗鸡汤总会准时抵达战场。其实该说的她都已经说完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这种畸形的想法如同我心底的大山,埋不了,搬不开。

第一次坐着火车,我还没来得及欣赏一路上的山水,世界就已经变得朦朦胧胧,不堪入目。最后一次见到她,我终于知道了她为什么东西越吃越少,人却越来越憔悴、越来越消瘦,越来越让人怜惜。在她活蹦乱跳的时候问过她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她却总是转移话题说:“我也很想吃啊,我也很想变肥啊,我也很想长得漂亮啊,但是没办法啊,就像无数刻苦努力的人都想着考去清华北大,但可能吗?”

如果我不知道何文洁即将死去,如果我没有保住她的那一堆书,如果我没有乱翻她的书,就不会看到那张纸,就不会知道她跟我分手也仅仅是为了我好,而不是说已经厌倦了我,让我简简单单的认为她也不过如此,然后等着高考到来,收拾东西回家,静静等着高考成绩的出来。甚至根本不用等,就可以出门打工,成为那千千万万过江之鲫的其中之一,一切都水到渠成,把未来安排得井井有条、不堪入目那该多好。可是说到底,那张纸确实改变的我的人生轨迹,它就像黑暗里的北斗星,指明我前行的方向,让我能够在黑夜中前行。命运就是这样,他一直都拿我来开玩笑,乐此不疲。我不怕不知道,怕的就是我是最后一个人知道,这是一件让看不起我的人笑得更开心的一件事情。那个如果和可能,变成了确实和已经。

我以为自己没有那么在意她的,也就是平时在教室里你打我几下,我骂你几句,最不济也就是被拎到办公室里和校领导讲讲道理,打打嘴仗,偶尔一块儿逛逛街,一块儿在那棵白果树下谈情说爱……应该真的没什么感情可言,可那也仅仅只是我以为罢了。想象着何文洁苍白而又安详的脸,我心里空落落的,但我感觉她所说的悟道是真的,因为看到她的时候,那是一种空洞般的宁静。但自己还是觉得浑身上下不对劲,心里总感觉像是丢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却不知道丢的是什么,心里闷得慌、堵得慌。

想着她的脸就像春天的嫩草遭受秋天的白霜,憔悴而妖娆。她就那样子睡着,我就那样子看着。看着一脸安详的她,我也跟着觉得这个世界很安详,就像一个老头子一样坐在老太婆的病床边,静静地陪着她,守护着她自己能守护的最后一段时光。我很想就这样静静地陪着她,但仅仅这件事情,我都办不到,对为了我这个病人而付出一切的医生,我很自责,很愧疚。

天人挣扎了很久之后,我终于接受现实,把不切实际的各种念头何杂念扔出去之后,就好好的学习。现实不容许我不去接受,这就像是切菜时不小心砍到手一样,装作看不见,只会引来更严重的后果。她注定是要离我而去,离她哥哥,她父母,离所有人而去。这是我没办法改变的事情,或许今天,或许明天,或许下一刻。我只希望老天能够让何文洁再次醒来,再让我看看她的笑脸,好想再看一次爱笑的她的笑容,因为她的笑容能让我整个不安而混乱的世界安定下来,我愿为之倾尽所有。

摒弃掉所有念头之后,我的心也很平静,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起初的悲伤被我甩开之后,就什么也不剩下。连想象着坐在她的身旁,静静地看着她的欲望都没有。以前她认真看着一脸专注解题的我,感觉很美妙,也很幸福。

那一天,我脑袋空白,心如止水,没有和易满离开时的那样痛哭流涕,我变了,也没想过要找谁大吵一架。回来之后,我在宿舍肆无忌惮的哭了,一次把这几年憋在心底的愁苦全部尽情的释放出来,满肚子的苦水顺着眼泪跑了出来,一身的悲伤情绪也得以在没人的、空荡荡的宿舍里散发出来。那宿管的阿姨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匆匆的跑过来,看了一眼后,默默地摇头走了。我们或许都已经满足,我这样安慰自己。不管她醒来还是醒不来,或许她应该感觉得到,我已经来过,来过我们曾经走过得那个世界。我们已经在阳光灿烂、无忧无虑的日子里开怀大笑过,还心有灵犀的吵闹过,那是我终身难忘的时光。

高考就要来了,她希望我惜时如金。何文洁、时间、还有一个在她之前跟她无关的承诺都容不得肆无忌惮的胡闹着,那样做,只会让我替她感到不值得。高考不会因为我们拖延,地球不会因为我们不转,我们只是茫茫人海里的两个小人物,是被学校里的很多老师和学生称为狗男女的秋后渺小蚂蚱……多想不再管她内心的感受,不理会她铺给我的那个锦绣未来,就这样肆无忌惮的跑去省城医院看她,看一看她的脸;守护着她,陪着她静静的等待活人见不到的死神,亲手把她送到死神的手里,勇敢面对她要离开的事实。

当自己抛开所有的杂念之后,就这样子学习着,平静的看着每一道题,不带有任何一丝感情,也不曾刻意的去记住某个知识点、某篇文章,想不起来就去看,做不出来就去问,问老师,问同学,能问的都去问一遍。老天爷其实也很公平,它只让我一个人伤心,没带着她,一个病人让一个医生操心一辈子,对于病人来说,是很悲哀的事。何文洁对自己的要求很严格,平时爱笑而做事情无拘无束的她,醒来之后见到我,也许她拼命留住的那口气会瞬间消散掉。关于她的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向别人说,也无处可说,无话可说。回忆这种东西,有时候是药,能够救人;有时候是笑话,可以逗乐人,因人而异。对于我来说,她给我的回忆,平凡而美好,每次想起这些回忆,总能让我不安的心安定下来。就像是一头因为贪玩而走远了的羔羊,在恐惧慌乱时刻看到了一脸焦急的母羊;就像一个离家多年的游子,见到家中健康的父母那么让人心安。

何文洁说要让我好好学习,别整天就只知道上网,打瞌睡,告诉我说要学会自制,学会克制,学会独立,学会孤立自己,别老是让人家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肯定会有谁谁谁在你身边。

如今,我已经真的做到了孤立自己,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爷爷走了,姐姐走了,在易满和胡英仁一个死一个离开之后,她也跟着他们的脚步去了远方,留下我一个在这个熟悉的地方面对一群热切而又冷漠的同学,我不知道我还留下些什么,还是说在我孤立自己的同时,世界,也把我给孤立了。

何文洁死的时候,静悄悄地,蹑手蹑脚,不惊动教室里、学校里其他所有认识她的和她认识的人。其实她就算是选择大大咧咧地死,也没有人会为她流下多余的眼泪,留出多余的感叹,顶了天就只留下我和她的流言蜚语奇闻趣事,然后某个老师就会拿这件事来开玩笑,让大家紧绷着的心弦得到放松。这是我和她能够产生的唯一一件能够让同学们开怀大笑的影响……但愿仅仅就这样吧,记住她能给你们带来过快乐就行,不要太坏,也不要太好;不要太浅,也不要太刻骨铭心,十年二十年后的同学聚会上,还拿着她来开玩笑。

何文洁和我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却因为时间短暂而记忆犹新,而刻骨铭心。我对不起她,我们两个奇葩走到了一起,命中注定。何文洁,我会好好的,会好好活着,像一朵花儿一样,迎着春光,散发出自己灿烂的光芒,让世界都闻得到我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