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纸上烟云
朱希祖当年谈章太炎的读史眼光,以为重要的是从世俗之语的背后看出被遗漏的真相。人间的存在,多难以确切的方式记录,那些凌乱的人与事,偏偏被放在格式化的文字间。真的学者出来,说出其间的原委,则往往会颠覆我们的惯性思维。这种纠错的书写,原是历史学家的任务,然而如今也成了许多读书人的责任。朱正、邵燕祥的书,多属此类,那种近乎野史的叙述,往往有学院派高头讲章里没有的光泽。
近现代史有一个怪现象,我们对其中的真相得知越多,就越有失落之感。不独老一代人如此,中青年也是这样吧。郭娟有一本新书《纸上民国》,道出历史的许多真相,那是一本有关人物与史料的书,贴近历史的时候,就透出一种苦楚,洒脱里有挥不去的惆怅。比牛汉年龄小几轮的郭娟,接替《新文学史料》主编工作,精神自觉地延续了老一代的特点。但如果说这只是职业习惯的延伸,也未必对,为精神和信仰而写作,她的选择也别有深意。
民国话题,在今天争议很大,刺痛我们内心的热点依旧很多。那逝去的时光里的人与事,我们如身临其境去体察,就会知道生在一个乱世中的知识人,何等艰难。有学者说这是未完成的现代性,也有人将其归于启蒙的歧途,争议中也有可对话的地方。吸引人的,可能是那生态的多样性,人的本真在此跳跃着。从中细细理出原委,当能见到世间的许多真相。
郭娟写五四以来的文人,有一种老到笔墨,她的随笔自然风趣,又杂以怀旧之调。因为对历史细节了解甚多,五四文人不必说,左翼以及左翼之外的鸳鸯蝴蝶派、京派、逍遥派文人,都成了其笔下的风景。她读各类人的文章,考辨其间的真伪,又看出那里的差异,便有了奇异的感叹。她最为佩服的是鲁迅,因为鲁迅的许多文章带有个性主义的紧张感,对于污浊之物毫不留情,其语之辣,散着热气。她的书中总有别样的笔致,如写张爱玲与胡兰成,用语颇为精准:“在热络的情事上尽显人生的荒凉。”对于那些灰暗里的一抹光泽,她也能做理性的聚焦。有一篇关于周瘦鹃的文章,从容道来,说出风雨里的冷意,仿佛是寂寞里的寻觅。全篇乃隔世的一声叹惋,流失的诗意在丛葬中仅成一个悲悼的花篮。郭娟善写那些罹难文人的命运,胡风、冯雪峰、丁玲、牛汉的历史境遇,都让其难以释怀。这些人的有趣何以变为无趣,纯真怎样流为浑浊,都有所解析,在夭折的个体命运里,看出文化的缺失。这些描述,显得举重若轻,谈吐里有悟道之趣。民国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的文坛,好似与我们遥远,而郭娟则把这些内化在自己的生命里了。
近来书话作品流行,趣味在版本、逸事间。《纸上民国》不是这类的书,说它是思想者的随笔也是对的。其间也有机敏、风趣的表达,学术之思在一种感性的文体里出没,便使话题有了生命的温度。作者有时候与对象的存在没有多少间距,但一旦进入审美领域,则如远远眺望风景的行者,说出几句超然于外的真言。比如言及萧红,寥寥数语,已经把这位女性刻画得呼之欲出:
书架上,一大排中国现代女作家作品集,千辛万苦,萧红站在其中不容易。从文学品质看,她比冰心有力度,比丁玲纯粹,让张爱玲以冷冷的理性傲人吧,萧红有温暖的悲悯。鲁迅毕竟有眼力。至于男作家,无论萧军还是端木,都曾嘲笑过萧红的写作。萧红还不知挤出多少时间替萧军抄稿子……然而从艺术成就看,萧红已然超越了他们。
贴近历史,又飞动于历史之上,是章太炎以来的许多思想者的特点。在流转的时光里,一切都将过去,而刻在人内心深处的,都是开悟性的亮点。历史人物的高低,后人的品评,往往与其同代人不同。而后人也要有眼光,从被遮蔽的世界走出,其实也需才、胆、识、力。
文学史上大大小小的人物,艺术成就有高低,给人的生命启示,也各不相同。《纸上民国》对于失败之人的描述,尤有警示之意,从那么多的作家命运,看时代悲苦之迹,总让我们难以平静。比如关露,遵命潜入敌伪之阵,为抗日做出许多贡献,后来却成了罪人,被诬为汉奸。名节与使命、信仰与俗谛,不在一个层面。为国家大义而失去个人幸福,爱情、友谊、工作,统统丢失。路翎天才的陨落,岂止是文学的不幸?人间暗路漫漫,跨越道道屏障,最是艰难的历程。这是大风云里的无奈,人在巨变的社会,怎么能安定下来呢?大的风云之外,还有个体的小王国,郭娟的书,也不时涉及作家的私生活,鲁迅与许广平通信的隐约、老舍与赵清阁的爱意,都是乱世里的趣谈。赵清阁这个人物,折射出一个时代的隐忧,彼时的婚恋之路、文人雅趣,都被沉重的东西压着。从那些富有性灵的作家身上,看人间难以逃脱的噩运,真让人感到万分无奈。这是民国文人的不幸。但人间的真意,也恰留在这不幸的空间里了。
新文化运动之后,知识人寻觅新路的历史,留下的遗产正误交错。几代人寻路的苦思,牵连着旧邦新命的民族心结。我们今天面临的许多难题,都可以在那里找到源头,而难辨的是非,被流俗的词语遮掩,我们要还原它,需要一种担当与勇气。在真相不得显露的时候,写出它的细节,比发明空头理论更为重要。许多高深宏大的理论,都禁不起历史事实的检验,在细节里,真相浮出,伪言遁迹,史家之笔,抵得上千军万马。
悲观的老人们,常常对于未来的学术表示担忧,其实在今天,有抱负的中青年,何其之多。只不过他们有时不在公众的视野里,甚或是沉默的一族。《纸上民国》让我们惊喜的是见识与趣味。一是让我们知道,本着良心写作的人,依然存在着。二是让人嗅出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气息,且衔接了那个时代的一些话题。五四时期与八十年代的话语,至今魅力不减。我们今天的许多著述,未必能超出那个时代的格局。在我们这个时代,知道应做什么,拒绝什么,好像是轻松的事情,实则并不尽然。试看当下那些不痛不痒的文字之多,当感到五四传统,真的来之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