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节 符号互动论与意义的建构
20世纪30年代开始发展起来的符号互动论本质上属于社会心理学的观点,继承了韦伯与齐美尔的相关思想,同时接受了实用主义哲学的相关观点。它把个体看作自我,拒绝将自我看作无差别的东西,关注个体的内心想法、情感与个体的社会行为之间的互动,认为个体是自身行为的积极建构者,他们解释、评价、界定、设计自己的行动,而不是被外部力量影响的消极的接受者。这一理论的诞生与库利(Charles Cooley)、托马斯(William Thomas)、帕克(Robert Parker)等的贡献密不可分,其主要代表人物是米德与布鲁默(Herbert Blumer)。总体来看,符号互动论贯穿着四项彼此交织的主题:“第一项主题认为,体现人的特色的世界不仅是物质的、客观的世界,而且也在很大程度上是符号的、象征的世界。……生产符号的能力,使人们能够生产出一种历史,一种文化,生产出复杂交错、含有多重意义的沟通网络。符号互动论社会学的一个核心,就在于关注人们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来进行组合意义的任务:……(在)一个由话语组成的符号世界……里,意义永远也不会固定下来,……意义始终在变动,突生,最终具有多重性。……第二项主题,也就是关于变化、流动、突生、过程的主题。生活,情境,乃至于社会,都是每时每地在演化、在调整、在生成。……第三项主题——互动。……个人这个观念本身实际上是通过他人来建构的。从本质上讲,互动论关注的就是人们如何一起做事。第四项主题关注的是积极介入经验世界。”
这些主题明显内含丰富的建构论思想,强调通过互动显现的社会现实其实是一种设想出的象征性的现实,并从自我、意义、互动的关系中论证了日常生活世界的生成与演变。
一 米德:自我何以可能
米德的一生几乎述而不作,他的很多著作都是由其学生的课堂笔记整理而成的,这在一定程度上使其思想未在生前得到广泛传播,但这丝毫未削弱其理论在其身后的深远影响力。米德的全部研究是以主体意识问题为突破口、以实用主义哲学立场为出发点、以19世纪及20世纪的哲学和自然科学发展成果为依托、以自然科学方法为基本研究方法、以社会个体在其中不断社会化并且发挥其能动作用的社会环境为研究场所而进行的研究,这种研究的立足点和中心,是从进化论和行为主义视角予以探讨的个体通过运用语言符号进行社会互动而形成其心灵和自我,并对社会进化产生主动影响的双向过程。
在20世纪早期的几十年中,社会学理论家对联系个人与社会宏观结构各层面之间的微观互动过程了解得非常少。社会和个人到底是怎样联系起来的?个人行为与社会结构是怎样相互影响的?社会是怎样通过个体的行为及个体间的互动而复制它们自己的?社会又是怎样塑造了人们的思想和行为的呢?米德解开了人类怎样互动以及作为互动的结果——再生产出社会结构的谜团,论述了心灵和自我的社会生成过程以及个体与社会的辩证互动过程,从而完成了关键的概念性的突破。米德认为,符号是社会生活的基础,某种事物之所以成为符号是因为人们赋予它某种意义,人类的行为与互动正是由符号及其意义而引起的,心灵与自我的形成发展与互动密不可分。在米德看来,自我并非一个仅能对刺激接受和做出反应的被动的储存器,而是主动的,并具有创造性的行为有机体,自我是可塑的,是一种未完成的存在物。人有能力通过自我互动机制去构建和指导他们自己的行为。自我是对较大结构的客观现实的内化或主观解释,其形成是自然本能的主我与社会的客我不断互动对话的结果。人总是处在不断的自我塑造和自我创造之中。而心灵是一种在社会背景中与他人互动的行为反应,既是社会客体向主观领域过渡的内化过程,也是大脑赋意义于客体的外化过程,它“以社会过程为前提,并且是社会过程的产物”。
米德的心灵概念是一种“社会现实产生或发展于社会过程、社会互动的经验策源地当中的”概念。心灵不仅通过这种交换出现,而且其性质是建立在有意义符号的使用基础上的一种内在的沟通过程。因此,心灵是通过与他人的互动和自我会话循序渐进地形成的。
具体说来,米德认为,“心灵的领域必定与由经验和行为组成的社会过程的领域共同存在,并且包含后者的所有各种成分——也就是说,它必定与存在于个体中间的各种社会关系和社会互动的基质共同存在,后者是它的前提条件,而且,它就是从后者之中产生或者出现的。如果心灵是从社会角度建构的,那么,任何一个既定的个体心灵的领域或者存在场所,就必定和建构它的社会活动或者社会关系一样广阔;因此,心灵的领域不可能局限于它所从属的个体有机体的躯体”。
总之,米德特别关注自我、心灵与社会的形成过程。他深受实用主义思想的影响,认为人的行为是冲动和规范或者说是主我和客我交互作用的产物,因此是无法预测的、非决定性的,而客观世界是一个充满了由自我意识的能动作用产生的对象的世界,所有社会实体都是互动的突现而不是封闭排外的社群,它们是同每一种情境偶遇,一起重生的突现的共相。这种强调人类能动作用的突现的进化观中包含对符号、意义、行为、社会之间关系的深刻洞见。用梅尔泽(Bernard Meltzer)等的评述来说,米德开创的符号互动论鲜明地指出:“刺激因素对人类行为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是受发生人行为的符号意义背景形塑的。这些意义产生自人类社会中个体之间共享的互动。社会本身是人的行为建构出来的,他们积极地推动了社会限制的形成发展,而这些社会限制将被置于他们的行为之上。所以说,人的行为不是朝着一个预定结果单线展开的过程,而是一个积极的建构过程,人们借此努力‘弄懂’他们的社会环境和物质环境。这种‘弄懂’的过程会以思想的形式被内化:思考是内在于个体的问题解决过程,但这个过程也具有个体之间互动的特征。因此,在思考中也会发生一种与自身的互动……对人的行为的任何理解要称得上完整的话,都必须清楚地意识到行动的这种隐秘维度,而不只是观察到公开的行为。”
无论是形塑、互动还是弄懂,都包含个体积极能动地定义理解建构情境与现实的过程,其中充满着难以预测的偶然性与不确定性,这些思想为建构主义反本质论、反决定论、关注过程、重视情境性等核心主张的提出奠定了相应的微观理论基础。
二 布鲁默:意义何以可能
严格说来,符号互动论这一术语最早是由布鲁默在1937年提出的。作为米德的学生,布鲁默把握、解释并发展了其老师的研究工作,真正使得符号互动论成为一种备受瞩目的社会学理论。与米德相比,布鲁默更加关注意义的作用,强调人类互动的方式源于个体赋予情境以意义的能力。为了说明意义在人类行为中的重要性、意义的来源以及在诠释过程中意义扮演的角色,他提出了符号互动论的三个基本假设:(1)人类对事物的行动是建立在这些事物赋予行动以意义的基础之上的;(2)事物的意义起因于某人与伙伴的社会性互动(意义是一种社会产品;它是创造出来的,不是固有地附着在事物上的;意义不是既定的);(3)人们在处理遇到的事物时,在诠释性过程中可以掌握并修订事物的意义。也就是说,人是永远积极的、永远努力的、永远在调整的存在物,而意义是在社会互动过程中被制造、学习、使用、修订而得来的,意义源于人们加诸其上的目的和视角。
布鲁默的理论是建立在人类本性的多元论思想基础上的,认为人类在不断调整他们对运动和变化的社会环境解释的同时,通过强加的含义和秩序来构筑他们面对的现实。因此,社会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一种产品。它建立在动力的、有意识的和主观世界内部基础上,而不是建立在一个固定的外部系统之上。所谓社会组织只不过是“形成了一种人们得以在其中活动的情境,它不过为人们解释他们所处的情境提供了一套固定的符号,只是在此意义上它才参与并影响了人们的行动,成为人们行动的一部分”。
因此,所谓解释不应该仅仅被看作已经存在的意义的自动应用,而应被看作一个形成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意义被使用,被视为一种指导和形成行动的手段。
总之,在布鲁默眼中,社会是一个符号世界,行动者会根据他处于其中的情境和行动方向来选择、检查、重组和改变符号的意义,因此,社会结构不是行为的决定因素,影响个体情境定义与行动的变量,取决于行动者自己的选择。这些对社会世界以及人类互动本性的理解使布鲁默极为反对当时的定量研究方法,而倡导采用生活史、自传、个案研究、日记、信件、参与观察、记录等直接考察社会现象以把握行动者的意义世界的方法,并强调了与精确僵硬的定义性概念相对应的灵活又具有启发意义的“敏感性概念”在观察分析经验世界时的作用,从方法论上论证了探索与检视的价值。他指出,探索是一种可以使观察者较清楚地理解他的问题是如何被提出的,了解合适的资料,形成什么是重要的关系脉络的思想,并按照关于生活的知识形成自己的概念工具的灵活方法。通过检视,研究者可以按照经验证据对概念进行创造性的考察,可以把它挖出来,更清楚地、翻过来倒过去地从不同角度观察它,提出它是什么问题,再回过头来根据我们的问题对它进行考察,按不同方式对它进行试验和检验。这些具体的研究方法重视主观理解、情境定义、过程分析的作用,其研究的目标并非社会事实本身,而是事实背后的意义,因而带有鲜明的建构主义方法论特色,体现了建构主义认识论的基本特点。因此,布鲁默的理论不仅通过意义的建构确立了偶然性、情境性、非确定性因素在人类社会中的重要地位,为建构论思潮的兴起储备了必要的理论预设前提,也从方法论上为建构论的经验分析提供了丰富的具体方法的指导。
三 小结
符号互动论循着韦伯和齐美尔的足迹继续关注意义与互动问题,不过更加强调日常生活中行动意义的符号建构性与情境定义性,认为人类在符号互动的过程中积极地塑造着自己的行为,因此人类是互动过程的产物。这种观念与实证主义以及实在论关于社会客观实在性的认识形成鲜明的对比,以较有说服力的方式论证了社会形成及其意义的不确定性,从而打开了社会决定论的缺口,为建构论思潮的破冰之旅预先做出了理论与方法上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