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陨落
VIP8号病房里,死寂被打破。
“呃——咳!咳!”
如同溺水者终于冲出水面,林枫猛地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喉咙里爆发出剧烈的呛咳,撕裂了病房里压抑的沉默。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僵硬的脖颈和干瘪的胸腔,像破风箱在呻吟。
头盔的束缚被粗暴地解开,温心动作利落地拔掉了NJ001-B头盔的接口。幽蓝的光芒熄灭,只剩下面板上代表链接中断的刺眼红色警告灯在疯狂闪烁。林枫像被抽掉脊骨的蛇,瘫软下去,头重重地砸在枕头上。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额发和鬓角,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混着生理性的泪水,狼狈不堪。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痛苦的嘶鸣,肺部火烧火燎。眼前是VIP8病房熟悉的天花板,惨白一片,和意识深处那片挣扎的黑暗形成残酷的对比。身体,那具真正属于他的、瘫痪的躯壳,此刻传来的是更加深刻的、无处不在的沉重感和僵硬感,像被浇筑在冰冷的混凝土里。
“失败了?”林枫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带着浓重的绝望。
温心站在床边,神色平静,但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盯着旁边仪器屏幕上瀑布般流下的数据。她手指在触摸屏上飞速滑动,放大着某些复杂的波形图。
“不。”温心斩钉截铁地否定,她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恰恰相反,链接建立得非常成功!同步率峰值达到了惊人的97.8%,远超预期阈值!”
林枫浑浊的眼珠猛地转向她,充满了难以置信。成功?那种被活埋、被窒息、被完全剥夺掌控权的恐怖感觉,是成功?
“那…为什么…”他艰难地吐出疑问,胸口还在剧烈起伏。
“神经信号的接收和解码完美无瑕!”温心指着屏幕上一条剧烈波动的曲线,“看这里,意识链接指令流清晰地被NJ002-NX-A捕获、解析。问题出在输出端,或者说,在方可在接受你意识指令后的‘执行’环节。”
她的指尖移到另一幅图像上,那是一幅模拟信号与实际肌肉电反应的对比图。代表林枫指令的模拟信号(绿色)强劲有力,而代表方可身体实际反馈的肌电信号(红色)却微弱、混乱、断断续续。
“就像你给一台全新的、性能卓越的电脑下达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指令,电脑理解了,也尝试执行了,”温心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科学家的冷酷剖析,“但这台电脑的操作系统——方可身体本身的神经传导通路,尤其是控制运动的低级中枢和末梢神经,因为一年的植物状态和脑损伤,发生了显著的退行性改变,功能严重受损。它们就像生锈的齿轮和卡死的轴承,无法有效传递和放大你发出的‘动作信号’。简单说,指令被理解了,但身体不听使唤,或者说,没有足够的‘力气’去执行。”
温心转过身,目光落在林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这就像重建一座被地震完全摧毁的城市,光有完美的蓝图(你的意识指令)和先进的施工设备(NJ002-NX-A)还不够,还需要打通被废墟堵塞的交通干线(神经通路),训练工人恢复劳动能力(肌肉神经功能)。睁眼,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需要调动的神经束和肌肉群极其复杂精密,它现在是横亘在‘林枫’意识与‘方可’身体之间的一道天堑。”
林枫沉默了。温心冰冷的分析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刚刚经历的噩梦本质。不是无法链接,而是链接之后,他依然是个囚徒,只是被困在了一具同样破败的牢笼里。深深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闭上眼,不是因为疲惫,而是为了逃避眼前绝望的现实。
意识却在黑暗中无可避免地沉沦,坠向那个将他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深渊。
***
**记忆的碎片,带着冰冷的金属腥气和灼烧般的痛苦,汹涌而来。**
**五年前。幻视科技总部,地下七层,绝密实验室——“普罗米修斯”。**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剂和电离臭氧混合的味道,冰冷、洁净,带着一种非人感。巨大的环形观察窗外,站着幻视科技最核心的董事成员,以及军方和顶尖科研机构的代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实验室中央那个透明无菌舱内的人身上——林枫。
那时他才四十岁,正值人生巅峰。锐利的眼神,挺拔的身姿,举手投足间带着掌控一切的自信。他穿着特制的紧身连接服,头上戴着一个比NJ001-B更加复杂精密的头盔原型机。无数细如发丝的光纤导管从头盔连接到无菌舱壁上,如同神经网络的具象化延伸。
“林总,‘火种’植入手术非常成功,创口恢复完美。”温心的声音透过内部通讯器传来,冷静依旧,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她站在主控台前,是整个“火种”(NJ002-NX早期代号)项目的首席技术官。
“各项生命体征稳定,脑波活动正常。”
“外部神经信号模拟接入点确认就绪。”
“准备进行首次意识直连与视觉信息写入测试。”
“请林总放松,集中精神。”
林枫深吸一口气,透过无菌舱的透明壁,看向外面那些充满期待、审视甚至贪婪的目光。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并非恐惧,而是那种即将推开一扇通往全新世界大门的兴奋与使命感。他微微颔首:“开始吧。”
温心在主控台按下启动键。
嗡——
头盔内部的精密电极阵列瞬间激活,如同亿万根细微的探针,轻柔而精准地刺入林枫大脑皮层的特定区域。一股奇异的、温和的电流感流过他的大脑皮层,并非痛苦,而是一种微妙的酥麻和清凉感,仿佛大脑深处的某个尘封区域被悄然点亮。
紧接着,一股庞大的、非自然生成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被头盔强行灌入他的视神经信号通路!
林枫的视野瞬间被无数高速流动的、闪烁着荧光的复杂公式、三维分子结构图、高速运行的程序代码所充斥!这不是通过眼睛看到的光线,而是直接“写入”他视觉中枢的信息洪流!清晰、锐利、毫发毕现,远比任何屏幕显示都要真实!
“成功了!”观察窗外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和掌声!
林枫的嘴角也勾起一丝胜利的微笑。这就是“火种”的力量!一个辅助大脑,一个可以突破人类感官极限、直接与数字世界交互的终极接口!幻视科技将再次定义未来!
然而,这胜利的喜悦仅仅持续了不到三秒。
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细微、极其尖锐的刺痛,毫无征兆地从植入芯片的核心区域——紧邻运动神经传导束的关键位置——猛地窜了出来!
这刺痛感并非来自物理层面,更像是一种灵魂被灼烧的撕裂感!
“呃!”林枫闷哼一声,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主控台的温心敏锐地捕捉到了林枫脑波图上突然出现的、极其异常的尖峰脉冲!那脉冲的形态和频率前所未见,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狂暴!
“警告!植入区域出现未知高频异常放电!”
“能量读数飙升!超出安全阈值!”
“紧急中断信号写入!切断外部连接!”
温心脸色剧变,手指在控制台上化作一片残影,发出尖锐的指令。
但,迟了!
就在信号被强行切断的前一刹那,林枫的大脑运动控制核心区域,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狂暴的闪电精准劈中!
轰——!
林枫感觉自己的灵魂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瞬间烧毁了!不是物理的疼痛,而是某种维系他“存在”的根基被瞬间熔断!
他的视野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不是信息流消失的黑暗,而是整个“世界”骤然崩塌、感官被彻底剥离的虚无!
他想抬起手,想动一动手指——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证明自己存在的动作。
然而,没有。
什么都没有发生。
大脑发出的指令,如同石沉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手臂、手指…身体的一切,仿佛在刹那间与他彻底失去了联系!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彻底的“失去”感,如同亿万根冰针,瞬间刺穿了他意识的每一个角落!
“呃啊——!!!”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极致恐惧和绝望的嘶吼,从无菌舱内爆发出来!那是意识到自己瞬间沦为囚徒的、来自灵魂深渊的悲鸣!
“林总!”温心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冷静,带着撕裂般的恐慌。
“快!终止所有程序!生命维持最大化!”
“医疗组!紧急预案!快!”
观察窗外一片死寂,方才的掌声和欢呼被冻结在脸上,化为惊恐和茫然。林枫瘫倒在无菌舱的固定椅上,身体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姿势,只有那双曾经锐利无比的眼睛,此刻圆睁着,瞳孔扩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能将人灵魂都吸进去的绝望和空洞。
他像一个被抽掉了提线的木偶,彻底失去了所有支撑。
普罗米修斯盗来了火种,却将自己钉在了高加索山上,承受永世的折磨。
实验室刺耳的警报声,成了林枫世界彻底崩塌的哀乐。
***
记忆的碎片戛然而止。
VIP8号病房里,林枫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喘息仍未平复,但眼神里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翻涌着更加深沉、更加刻骨的痛苦——那是被最信任的科技背叛的痛苦,是被自己亲手创造的未来反噬的痛苦,是从神坛跌落泥潭、尊严被彻底碾碎的巨大耻辱!
“后来呢?”林枫的声音干涩无比,每个字都像在砂砾上摩擦,“他们…董事会…还有那个该死的‘火种’…”他连说出这个名字都感到一阵灵魂的灼痛。
温心走到窗边,背对着他,看着窗外新云海市迷离的灯火,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冰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嘲讽:
“后来?后来就是一场盛大的葬礼和一场更加盛大的背叛。”
“葬礼是为您的职业生涯举行的。经过无数次会诊,结论一致:NJ002-NX植入物在深度神经交互时,核心能量单元产生了无法预测的、极其短暂的超高能脉冲,瞬间‘烧毁’了您大脑中负责将意识指令传递到脊髓和身体的关键神经簇节点。那是一种…彻底的、不可逆的物理性损伤,如同神经线路被高压电瞬间熔断。”
“取出植入物?我们试了。”温心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镜片反射着病房惨白的光,“三个月后,神经外科的权威亲自操刀,小心翼翼地将那块被宣判为‘祸首’的金属取了出来。所有人都期盼着奇迹。”
她的目光落在林枫瘫痪的身体上,答案不言而喻。
“神经通路依旧是断裂的废墟。取出芯片,就像在废墟上移走一块石头,改变不了城市被摧毁的事实。”温心的声音像淬了冰,“董事会需要交代,股东需要安抚,恐慌需要平息。一个不可挽回的失败项目,一个终身瘫痪的创始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靶子和替罪羊吗?”
林枫的呼吸再次变得粗重,死水般的眼底燃起冰冷的火焰。那场罢免会议的场景,即使瘫痪在床,他依旧历历在目。
**幻视总部,顶层会议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新云海市的繁华景象,室内却气氛凝滞。林枫被安置在一张特制的、带有生命维持系统的病床上,像一个展品,被推到了长桌尽头。曾经的下属、伙伴,此刻坐在长桌两侧,眼神复杂——有怜悯,有躲闪,有冷漠,更多的是一种急于切割的决绝。
代理CEO秦永康,那个曾经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的副手,站在主位,声音沉重而充满表演性的痛心:
“林总,我们所有人都为您的遭遇感到万分悲痛。您对幻视的贡献,无人可以抹杀。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厉,“‘火种’项目(NJ002-NX)的失败是灾难性的!不仅造成了您个人的巨大悲剧,更让公司蒙受了前所未有的声誉损失,巨额研发投入化为乌有,股价暴跌,合作伙伴动摇!股东们的信心已经跌至冰点!”
他举起一份厚厚的文件:“这是董事会特别调查委员会的报告。报告明确指出,项目在最终人体实验阶段,风险评估严重不足,安全预案存在重大漏洞,林总您作为项目最高负责人,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
林枫躺在那里,身体无法动弹,只有眼神死死地盯着秦永康,盯着那些沉默的董事。他想怒吼,想质问,想撕碎这份虚伪的报告!那个超高能脉冲,那个“无法预测”的故障,为什么偏偏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他倾注了所有心血的杰作,为什么成了埋葬他的坟墓?!
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般的声音。
秦永康避开他的目光,继续宣读判决:“鉴于林总您目前的身体状况,已无法继续履行CEO职责。为挽救公司于危局,经董事会紧急投票表决,现做出如下决议:一、即刻起,解除林枫先生幻视科技集团CEO职务及董事会主席职务。二、暂停‘火种’项目(NJ002-NX)所有研发工作,封存相关技术资料与设备。三、任命秦永康为幻视科技集团临时CEO,全权负责公司运营…”
后面的话,林枫已经听不清了。巨大的耻辱和愤怒像岩浆一样在他体内奔涌,却找不到任何宣泄的出口,只能灼烧着他残存的灵魂。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手创立的帝国,被曾经匍匐在脚下的人轻易摘取果实。他像一具被遗弃的、价值榨干的废品。
***
回忆的刀刃再次割开现实的伤口。VIP8号病房里,只有林枫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和监护仪冰冷单调的“嘀…嘀…”声,如同敲打在棺材上的钉子。
“他们封存了技术,抹去了你的痕迹,把你扔在这里自生自灭。”温心走近床边,声音压得很低,却像重锤敲在林枫心上,“秦永康现在风光无限,幻视在他的带领下,转向了那些安全、短视的脑机娱乐应用和训练系统。你的梦想?那个关于突破人类极限、真正改变世界的终极梦想?在他们眼里,已经和你的身体一样,成了需要被掩埋的失败品。”
她微微俯身,目光直视着林枫绝望深渊般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
“师兄,您甘心吗?”
林枫的眼珠剧烈地颤抖着,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不甘心?这个词太轻了!那是不共戴天的仇恨!是灵魂被撕裂后永不愈合的伤口!
温心似乎读懂了他眼中翻腾的黑色火焰。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白大褂的口袋里,缓缓掏出一个平板电脑。
屏幕亮起。一张清晰的少女照片出现在屏幕上——方可。乌黑的长发散落在枕头上,肤色苍白,双眼紧闭,如同沉睡的天使。照片下方,是详细的医疗档案摘要。
“方爱国与王芳之女,方可。17岁车祸,持续性植物状态(PVS)13个月。高级认知功能严重受损,但基础神经反射和运动通路结构基础…相对完整。”温心的手指轻轻划过屏幕,停留在“运动通路结构基础相对完整”那一行字上。
她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不顾一切的光芒:
“那个终极梦想,还没有被埋葬,师兄。它只是…需要换一个地方,重新点燃。”她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低语,充满了诱惑与危险,“她的身体,是完美的容器。而您的意识,是唯一能驱动这个容器去夺回一切、点燃星火的火种!”
“我们失去了第一次机会。但这一次,”温心的声音斩钉截铁,“我会让这个容器动起来!让她睁开眼睛!让她替您,夺回属于您的一切!”
林枫的呼吸骤然停止。他看着屏幕上少女沉睡的脸庞,又看向温心那双燃烧着疯狂执念的眼睛。容器…火种…
绝望的深渊边缘,似乎真的出现了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光。但那光线的背后,是比瘫痪本身更加深不见底的黑暗——那是伦理的深渊,法律的绞索,是对一个无辜少女和其家庭不可饶恕的掠夺与欺骗。
他闭上眼,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冰与火,绝望与微弱的希望,巨大的道德谴责与复仇的烈焰,在他残破的灵魂深处疯狂撕扯、搏杀。
监护仪上的“嘀嘀”声,成了这场无声战争唯一的背景音,冰冷而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