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雪宴·蟹酿橙裂
腊月的临安,雪粒子敲打着丰乐楼描金绘彩的窗棂,却掩不住楼内鼎沸的人声与暖香。端平二年(1235年)的这场“淮扬雪宴”,摆的是官家体面,撑的是摇摇欲坠的江山颜面,宴请的,是刚从北地烽烟里钻出来的金国密使完颜胥——一个名义上求和,实则是来为联蒙灭金后惨败的“端平入洛”兴师问罪的角色。
长镜头自御街喧嚣的夜市摇入丰乐楼灯火辉煌的顶层“天字阁”。
描漆螺钿的八仙桌,铺陈开一幅活色生香的南宋《清明上河图》食卷。素瓷冰盘托着切得薄如蝉翼的“玲珑牡丹鲊”,赤金盏盛着“蟹生”拌的嫩姜芽,青玉碟码着“水晶脍”透如琉璃。银丝炭在错金螭兽炉里烧得正旺,暖融融的炭气混着龙涎香、沉水香,还有后厨源源不断送来的,更为霸道鲜活的香气——岭南荔枝的清甜、汴梁糟鹅的醇厚、洞庭银鱼的鲜腴……交织成一团锦绣的、带着暖意的雾,氤氲在推杯换盏的权贵面孔之间。
镜头掠过主位。权倾朝野的参知政事贾似道,一身簇新的紫罗公服,领口一圈油亮的玄狐毛衬得他面如冠玉,正含笑举杯。他手指修长白皙,捻着越窑秘色瓷的酒盏,动作优雅得像在抚琴。盏中是御赐的“蔷薇露”,酒色澄澈如初融的雪水。他目光温和地扫过席间,偶尔在对面那位身材魁梧、面膛紫红的金国使节完颜胥脸上停留一瞬,眼底深处,却似古井寒潭,不起波澜。
镜头推进,穿过觥筹交错,穿过丝竹靡靡,最终定格在后厨通向雅间的传菜口。一双沾着油渍、指节粗大却异常稳定的手,正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道压轴大菜捧出蒸笼。
林三娘深吸一口气,压下后厨的燥热带来的眩晕。她右眉那道幼时热油溅伤的疤痕,在蒸腾的白汽里若隐若现。手中捧着的,是足以让整个临安饕客趋之若鹜的“蟹酿橙”。硕大的黄岩蜜橙顶部削去一小盖,挖空橙肉,填入用蟹膏、蟹肉、姜末、酒醋精心炒制的馅料,再合盖,以牙签固定,上笼蒸透。橙皮的清香渗入蟹肉的鲜甜,是《山家清供》里记载的雅致,更是丰乐楼扬名立万的招牌。
此刻,这橙黄饱满、香气四溢的尤物,在她手中却重逾千斤。她垂着眼,不敢看席上任何一位贵人的脸,尤其是主位那位贾相公。十年前的“河豚献膳案”,父亲林御厨就是捧着一道类似的“玲珑”菜式,走向了断头台。那场祸事像一块冰冷的砧板,牢牢压在她的脊梁上,让她在这临安第一酒楼里,永远只能是个沉默的“二厨”,一个带着“罪眷”烙印的影子。
“蟹酿橙,贵客慢用。”她声音低哑,带着后厨烟火熏燎的痕迹,将菜品稳稳放在完颜胥面前的鎏金托盘里。动作一丝不苟,是刻在骨子里的规矩——厨刀不沾地,银针必过三沸汤试毒。就在她放下托盘的瞬间,袖口不经意地擦过桌沿,一小包用油纸仔细裹着的物事微微一滑,又被她不动声色地按了回去。那是她昨日在瓦子巷黑市踌躇良久,才咬牙买下的肉豆蔻粉,为了给洗碗哑婢陈小勺那咳得快要断气的弟弟配一剂土方。
长镜头再次拉开,俯瞰整个觥筹交错的盛宴。贾似道含笑示意,完颜胥带着北地豪客特有的粗犷,用银勺挖开橙盖。浓郁的蟹香混着橙子的清新瞬间炸开,引得席间一片低低的赞叹。银勺舀起饱满橙黄的蟹肉,送入口中。
“好!好一个蟹酿橙!南国风味,果然……”完颜胥的赞叹声洪亮,带着酒意,正要继续。
镜头猛地推近!
特写!完颜胥紫红的面膛骤然一僵。那洪亮的尾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硬生生卡在喉咙里。他握着银勺的手,指关节猛地凸起,青筋毕露。紧接着,那只手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银勺“当啷”一声掉在描金瓷盘上,发出刺耳的脆响。
“呃……呃……”他喉咙里发出古怪的、被浓痰堵住的嗬嗬声。紫红的脸迅速褪成一种可怕的青灰色,眼珠暴突,死死盯着桌上那裂开的蟹酿橙,仿佛那橙黄的肉糜里藏着索命的恶鬼。他魁梧的身体像一座被抽掉地基的塔,猛地向前一栽!
“噗通!”
沉重的身躯砸在铺设着波斯地毯的地板上,震得杯盘轻颤。他四肢蜷缩,如同离水的虾,猛烈地、间歇性地抽搐着,每一次抽搐都带出喉间更多的白沫和一种苦杏仁似的怪异气息。
死寂!
方才还暖香浮动、笑语喧阗的“天字阁”,瞬间冻结。丝竹停了,谈笑僵在脸上,酒杯悬在半空。只有炭火在炉中噼啪作响,和地上那具躯体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抽搐声。
“使节大人!”“快!传医官!”惊呼声、桌椅碰撞声次第炸开。
贾似道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掌控一切的锐利。他并未起身,只将手中那杯一直未曾饮下的“蔷薇露”轻轻放在桌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混乱的场面,最终,精准地钉在了离完颜胥最近、正僵在原地、脸色惨白的林三娘身上。
“封锁现场!”贾似道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所有接触过酒食之人,一律拿下!验毒!”
早有准备的侍卫如狼似虎地扑上。银针被飞快地取出,插入完颜胥面前打翻的蟹酿橙肉糜中,插入他喝剩的酒盏中,插入每一道他动过的菜肴里……动作迅捷而专业。
林三娘的心沉到了冰窖底。她看着那些闪着寒光的银针,像看着索命的无常。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住她的心脏。她下意识地捂紧了袖口。
然而,令人窒息的一幕出现了。
所有插入菜肴酒水的银针,拔出后,依旧光洁如新,在烛火下闪烁着冰冷而“无辜”的银光。没有一丝一毫变黑的迹象!
“无毒?”一个惊疑的声音响起。
“不可能!”另一个声音带着恐惧。
“银针验过三沸汤,规矩严得很,怎会出错?”有人低声质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瘫倒在地、抽搐渐弱的完颜胥。
表象光鲜,银针澄澈如初。
佳肴美器,贵客命在须臾。
完美的试毒,完美的宴席,却酿成了最惨烈的暴毙!
贾似道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缓缓从那些“干净”的银针上移开,再次落回面无人色的林三娘身上。这一次,他的视线如同实质,带着千钧重压,最终,停在了她那只紧捂着袖口的、沾着油污的手上。
“此女,”贾似道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玉盘上,“乃十年前御膳房河豚献膳案罪首林海之女。今日掌勺此席,形迹可疑……拿下!”
侍卫的铁钳般的手抓住了林三娘瘦削的胳膊,粗暴地将她拖离后厨那方她赖以生存的“净土”。袖口在挣扎中被扯开一道缝隙,那包用油纸裹得严实的肉豆蔻粉,“啪”地一声,掉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滚了几滚,停在贾似道锃亮的乌皮靴前。
“哦?”贾似道微微挑眉,俯身,用两根手指拈起那小小的油纸包,放在鼻端轻轻一嗅,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令人骨髓生寒的弧度,“肉豆蔻?……有意思。带走!严加审讯!”
林三娘最后的视线,是贾似道指间那包小小的粉末,是地上抽搐渐止、气息奄奄的金使,是满桌珍馐旁那些光洁如新、冰冷刺目的银针。
表象即谎言。这富丽堂皇的宴席,这看似严密的规矩,这光鲜亮丽的临安城,原来从里到外,都是淬了毒的蜜糖。
冰冷的镣铐扣上手腕的瞬间,她仿佛又听到了十年前父亲被拖走时,菜刀掉落在御膳房青砖地上的声音。
林三娘被粗暴地拖出天字阁,穿过觥筹狼藉的宴席。就在经过完颜胥倒下的位置时,一股极其细微、几乎被血腥和呕吐物掩盖的气味,猛地钻入她的鼻腔——不是菜肴的香气,不是酒气,而是一丝清冽中夹杂着极淡、极淡的……梅花冷香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杏仁味。这味道一闪即逝,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绝望的混沌。这苦味……来自何处?宴席上,并没有梅花入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