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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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锈街的呓语者与染血守则

冰冷的水泥地粗糙地摩擦着江临裸露在外的皮肤,每一次挪动都像在用砂纸打磨血肉。他咬紧牙关,将喉咙里因剧痛而涌上的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管理员那冰冷的绿色“目光”和剪刀滴血的“嗒…嗒…”声,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深处,不断提醒着他:声音,是此刻最致命的奢侈品。

他只能爬。

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像一条被打断了脊骨的蛇,在冰冷与死寂中,向着那扇半开的、锈迹斑斑的铁门蠕动。手臂内侧的倒计时在视野边缘幽幽闪烁:167:48:22。冰冷的数字每一次跳动,都像一根针扎进紧绷的神经。七天,不,现在不到七天了。他必须离开这个金属坟墓。

爬行的过程漫长而煎熬。身体每一寸都在尖叫抗议,尤其是双腿,仿佛灌满了凝固的铅,沉重得不属于自己。他经过了其他冰柜。有些紧闭着,沉默得如同真正的棺材;有些则敞开着,里面空无一物,只留下冰冷的凹痕和一些难以辨认的暗色污渍。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污渍是什么。其中一口敞开的冰柜边缘,甚至挂着一小片被撕扯下来的、沾着暗红血迹的粗麻布,和他身上的衣物质地相同。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这里躺过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像他一样“醒来”,然后……消失?

终于,他爬到了那扇巨大的铁门前。门很高,布满深褐色的锈迹,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金属腥气。门轴似乎早已锈死,只留下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门外,是更加深沉的黑暗,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而门缝处传来的声音,也变得清晰起来。

不是风声,不是水声。

是……人声?

一种极其怪异、扭曲的人声。

像是无数台信号极差的老式收音机同时开启,频道混乱地跳转着,各种嘈杂的电流嘶嘶声、刺耳的啸叫、模糊不清的音乐片段、断断续续的新闻播报……以及,在这些杂音背景中,一个苍老、干涩、毫无起伏的、不断重复着同一段话语的声音。

那声音如同坏掉的留声机卡壳,一遍又一遍,执着地、机械地吟诵着:

“……安全……守则……第一条……保持……安静……第二条……相信……规则……第三条……远离……镜面……第四条……收音机……是朋友……安全……守则……第一条……保持……安静……”

江临的心脏猛地一缩。保持安静!规则一!

他立刻屏住了呼吸,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粗糙的铁门边缘,侧耳倾听。那重复的呓语声,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催眠感和非人感,仿佛不是出自一个有理智的生命之口。而背景里那些混乱的收音机杂音,更是搅得人心烦意乱,精神恍惚。

门外的世界,显然比停尸间更加诡异,更加危险。但这扇门,是唯一的出路。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激着肺部,带来一丝清醒。他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力气支撑起上半身,将头微微探出门缝,向外窥视。

视野豁然开朗,但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江临瞬间僵住,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门后并非想象中的走廊或通道,而是一片……巨大的、破败的、难以形容的空间。

天空(如果那能称之为天空的话)是低垂的、铅灰色的浓云,厚重得仿佛随时会压垮一切。没有太阳,没有月亮,只有一种无处不在的、灰蒙蒙的、如同黄昏将尽却永不天明的惨淡光线,勉强照亮着下方这片区域。

地面上,是纵横交错、布满裂纹和污迹的柏油路,以及堆积如山的……垃圾?

不,不仅仅是垃圾。

残破的汽车外壳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骨架,扭曲地堆叠着;倒塌的、布满涂鸦的混凝土墙壁;锈蚀的管道如同巨蟒般缠绕着废弃的集装箱;断裂的钢筋从瓦砾堆里狰狞地刺向灰暗的天空;各种无法辨认的金属碎片、塑料残骸、腐烂的织物……构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末日废墟般的景象。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浓重的铁锈味、垃圾腐烂的酸臭味、某种化学品的刺鼻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的残留。

而最让江临感到窒息的是,这片巨大的废墟并非死寂。在那些扭曲的金属骨架下,在倒塌的墙壁阴影里,在垃圾堆的缝隙中……他看到了晃动的人影。数量不少,但都佝偻着身体,动作迟缓而僵硬,如同行尸走肉。他们穿着同样破旧的粗麻布衣,或独行,或三五成群,无声地在废墟间穿行、翻找着什么,彼此间没有任何交流,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绝望弥漫在空气中。

这里,就是所谓的“锈街”?

冰冷、破败、绝望,如同被世界遗忘的垃圾场。手臂上的倒计时167:45:18,在这片灰暗的背景中,显得更加刺眼。

而那个不断重复呓语的声音,就在门缝外不远处。

江临的目光锁定了声音的来源。

在距离铁门大约十米远的地方,一堆由报废电视机、收音机和各种电子零件组成的垃圾小山旁,坐着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老人。至少从佝偻的身形和花白稀疏的头发判断,应该是个老人。

他穿着一件沾满油污和不明污渍的深色袍子,背对着铁门的方向,面朝着一个……巨大的、几乎有半人高的、外壳严重锈蚀的老式收音机?不,不对!

江临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不是老人“坐着”在摆弄收音机。

那个巨大的、布满旋钮和刻度盘、喇叭口如同张开的大嘴的锈蚀收音机,是长在老人背上的!

收音机的外壳深深嵌入老人干瘦的背部,边缘与苍老的皮肤融合在一起,形成一圈令人作呕的、暗红色的增生肉芽组织。粗大的、缠绕着绝缘胶布的电线,如同怪异的血管和神经束,从收音机的各个接口延伸出来,一部分深深扎进老人身体的不同部位——肩膀、后颈、甚至头顶稀疏的头发下也能看到金属接口的闪光;另一部分则如同枯萎的藤蔓,垂落在地面,连接着周围散落的、仍在闪烁微弱指示灯的电子垃圾。

老人的身体,已经和这台巨大的、仍在发出嘈杂噪音的收音机,长在了一起!

他(它?)的头颅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歪斜着,浑浊无神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灰暗的天空,嘴巴无意识地开合着,发出那机械的、不断重复的呓语:

“……安全……守则……第一条……保持……安静……第二条……相信……规则……第三条……远离……镜面……第四条……收音机……是朋友……”

随着他的“吟诵”,他背上那巨大的收音机喇叭口也在微微震动,发出同步的、被电流杂音扭曲放大的声音,同时,收音机内部的各种指示灯也在杂乱无章地闪烁,红绿黄的光芒映照在周围的垃圾堆上,如同鬼火。

“认知污染者……”江临的脑海中,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这个名词,仿佛某种被预设的知识在苏醒。眼前这骇人听闻的景象,就是认知污染的具象化?被规则扭曲,被某种“污染”异化成了非人的怪物?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江临。他想后退,想缩回停尸间那个相对“安全”的冰柜里。但理智告诉他,退回去只有死路一条。管理员,倒计时,以及那些空着的冰柜,都在无声地宣告着这一点。

他必须穿过这片锈街,必须活下去!

目光死死锁定那个背对着他、不断呓语的“收音机老人”,江临强迫自己冷静分析。老人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吟诵”中,并未察觉到门缝后的窥视。而且,他反复强调着“保持安静”,这或许意味着……只要不发出声音,就不会触发他的攻击?

这是机会,也是巨大的赌博。

江临小心翼翼地,将整个身体从门缝中一点点挤了出来。冰冷的、混杂着铁锈和腐败气味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他紧贴着冰冷的铁门门板,尽量将自己缩在阴影里,然后,屏住呼吸,开始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向着老人所在位置的相反方向挪动。

每一步都重若千钧。僵硬的双腿如同两根腐朽的木桩,每一次抬起、落下,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细微声响和肌肉撕裂的剧痛,他只能依靠双臂和上半身的力量,一点点拖动它们。汗水混合着污垢,从额头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但他不敢抬手去擦。

距离老人越来越远,但那机械的呓语声和收音机的嘈杂噪音,却如同跗骨之蛆,不断钻进他的耳朵,扰乱着他的心神。背景中那些麻木游荡的人影,偶尔会有目光扫过他这个方向,但那些眼神空洞无物,仿佛只是两台扫描仪划过,没有停留,没有好奇,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这让江临稍稍松了口气,却又感到更深的寒意。

就在他艰难地挪到一堆倒塌的混凝土墙块后面,暂时脱离了老人的直线视野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更加尖锐刺耳的收音机啸叫声响起!

“滋啦——!!!”

那声音如同钢针狠狠扎进耳膜,让江临浑身一颤,差点叫出声来!他猛地捂住嘴,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收音机老人背上的巨大喇叭剧烈地震动着,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崩溃的噪音。他吟诵的呓语被打断了,干瘦的身体开始不自然地抽搐、抖动,仿佛体内的电线短路了一般。

“错误……错误……信号……干扰……需要……校正……”老人干涩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夹杂在啸叫中,充满了混乱和痛苦。

江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校正?怎么校正?会不会发现他?

他死死地蜷缩在墙块后面,一动不敢动。

老人抽搐着,他那歪斜的头颅开始缓慢地、机械地左右转动,浑浊的眼睛如同坏掉的摄像头镜头,扫视着周围。当他的视线扫过江临藏身的墙堆时,似乎……停顿了一下?

江临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冻结了!

然而,老人的目光并未聚焦,只是茫然地扫过,随即又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一堆散落着破碎镜片的垃圾堆。

“镜面……镜面……规则……第三条……”老人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充满恐惧,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远离……远离镜面!污染!污染!”

他背上的收音机发出了更加狂乱的噪音,各种指示灯疯狂闪烁。老人猛地抬起一只枯瘦如柴、指甲发黑的手,指向那堆破碎的镜片,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不要看!污染!认知污染!它们会进来!会吃掉脑子!吃掉!吃掉!”

他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声音被收音机放大、扭曲,如同厉鬼的嚎哭,在这片废墟上空回荡!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噪音,瞬间打破了锈街那压抑的“平静”!

远处那些麻木游荡的人影,如同被按下了某个开关,齐刷刷地停下了脚步,僵硬地、缓缓地,将空洞的目光转向了声音的来源——收音机老人,以及……老人所指的方向!

糟了!

江临头皮发麻!老人失控的尖叫不仅暴露了位置,更引来了那些“麻木者”的注意!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但数量如此之多,被围住绝对凶多吉少!

不能再躲了!

趁着老人的注意力完全被那堆破碎镜片吸引,陷入了某种癫狂的恐惧,而远处的麻木者才刚刚开始向这边聚集,速度还很慢,江临咬紧牙关,做出了决定。

他猛地从墙块后探出身,不再刻意隐藏行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手脚并用地向远离老人、远离镜片堆、也远离麻木者汇聚的方向——一片由扭曲汽车残骸构成的复杂区域——拼命爬去!速度比之前快了数倍,但每一下动作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滋啦——!吃掉!吃掉脑子!镜子里有东西!有东西!”老人的尖叫声和收音机的噪音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在身后。

江临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向前爬。汗水模糊了视线,手臂上的倒计时在剧烈晃动中闪烁:167:39:05。时间在疯狂流逝!

就在他即将爬入那片汽车残骸形成的掩体时,眼角余光瞥见老人因为剧烈的动作和恐惧,从他那件破旧的袍子口袋里,滑落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落在布满油污和灰尘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是一本……小册子?

巴掌大小,封面似乎是某种暗褐色的皮革(或是仿皮?),边缘磨损得厉害,沾着暗红色的污渍,看起来像干涸的血迹。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个模糊的、用某种尖锐物刻划出的奇怪符号,像是……一只抽象的、张开的蝉翼?

《安全守则》?!

江临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老人不断重复的呓语内容!这本册子,很可能就是老人一直念叨的东西!它记载着规则?在这个诡异的世界里,规则就是生存的关键!

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这本册子至关重要!

求生的欲望和对信息的渴望瞬间压倒了风险!江临猛地调转方向,不再奔向掩体,而是用尽最后一丝爆发力,朝着那本掉落在地的染血小册子扑了过去!

他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那冰冷粗糙的封面!

几乎在同一瞬间——

“发现……异常……信号……源……”收音机老人那混乱癫狂的呓语声,突然出现了一丝诡异的“清醒”和指向性!他那浑浊的、原本死死盯着镜片堆的眼睛,猛地转向了江临扑出的方向!

背上的巨大收音机喇叭口瞬间锁定了江临!

“滋——嗡!!!”

一股无形的、带着强烈干扰和恶意的声波脉冲,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轰击在江临的后背!

“噗——!”

江临眼前一黑,胸口如同被巨石砸中,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再也压制不住,狂喷而出!剧烈的眩晕感和撕裂般的头痛瞬间席卷了他,仿佛有无数的针在脑子里搅动!他抓着那本染血小册子的手一软,身体被这股力量狠狠掀飞出去,重重地撞在一辆侧翻的、锈迹斑斑的汽车残骸上!

“呃啊……”剧痛让他蜷缩起来,意识在崩溃的边缘挣扎。那本小册子脱手飞出,掉落在离他不远的肮脏地面上。

而收音机老人,已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背上巨大的收音机发出更加狂暴的噪音,幽深的喇叭口如同深渊之眼,死死对准了江临。远处,那些麻木僵硬的身影,也在加速向这边靠近,如同嗅到血腥味的丧尸!

绝境!

江临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胸腔的剧痛。手臂上的倒计时在模糊的视野中疯狂跳动:167:38:17。

时间,和生命,都在飞速流逝。

他死死盯着地上那本近在咫尺、沾着自己鲜血的《安全守则》。拿到它!必须拿到它!那里面,或许有活下去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