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无人察觉的 潮湿的苦涩
宿舍里弥漫着一股甜腻的蛋糕香,混着新鲜水果的清甜。苏琪刚提回来一个精致的纸盒,印着城里那家网红蛋糕店的Logo。“来来来,刚出炉的提拉米苏,一人一块!”她热情地招呼着,揭开盖子,露出里面咖啡色与奶白色交织、点缀着可可粉的诱人甜点。
陈薇笑着拿起小叉子:“谢啦琪琪,就馋这口呢!”她自然地挖下一角送入口中,满足地眯起眼。
那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勾动着我的胃,也拉扯着我的心。我坐在书桌前,脊背僵硬,视线死死黏在摊开的书本上,仿佛上面的字迹突然变得无比深奥。喉咙有些发干。苏琪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嗔怪:“小雨!发什么呆呢?给你这块大的!”她甚至用叉子轻轻敲了敲我桌角的笔筒。
再装聋作哑就太刻意了。我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猛地转回头,脸上挤出一个仓促的笑容:“啊……谢谢。”手指有些笨拙地接过那块装在透明小碟里的蛋糕。沉甸甸的,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炭。它太漂亮了,漂亮的奶油裱花,漂亮的咖啡酒香,漂亮得让我无所适从。我拿起小叉子,极其小心地、只刮下了边缘最不起眼的一丁点,放进嘴里。甜味瞬间在舌尖化开,浓郁得近乎奢侈,却丝毫无法冲淡心头的涩意。剩下的蛋糕像一件过于贵重的赃物,摆在我面前,无声地提醒着那份我无法轻松偿还的“人情”。
“好吃吧?”苏琪期待地看着我,腮帮子还鼓鼓的。
“嗯……很好吃,谢谢。”我含糊地应着,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赶紧低下头,用叉子假装拨弄着碟子里剩下的蛋糕,仿佛在研究什么艺术品。那份甜蜜的负担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这份“人情债”成了心上一块挥之不去的石头。路过校门口水果摊,看到那些堆得冒尖、在阳光下闪着诱人光泽的西瓜和菠萝,心里会猛地一动。摊主大叔粗声大气地吆喝着:“本地沙瓤瓜!包甜!便宜卖了!”价格牌上的数字确实亲切。冲动之下,我几乎要掏钱买下半个西瓜——那鲜艳的红瓤,清甜的汁水,似乎能代表我一点微薄的心意。
可手指刚碰到钱包,脑子里就自动响起尖锐的警报。她们平时吃的都是什么?进口的车厘子,精致的果切拼盘,装在透明盒子里,贴着英文标签。我手里这半个沾着泥土气息、甚至可能被摊主随手用抹布擦过的西瓜……她们会怎么看?会不会觉得土气?会不会嫌不干净?会不会……像看待那个巨大的编织袋一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礼貌的怜悯?伸出去的手像触电般缩了回来。最终,我只买了一个小小的、蔫头耷脑的苹果,默默啃着回了宿舍。那点微弱的心意,被自卑的冷水浇得透心凉,连拿出手的勇气都没有。
比这更沉重的枷锁,是那部静默的手机。每当它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家”或者“妈”的字样,我的心脏就会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我,几乎要窒息。室友们都在宿舍——陈薇可能在看书,苏琪可能在刷剧,或者和男朋友低声讲着电话,声音甜蜜。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抓起手机,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宿舍楼那间狭窄、气味不佳的公共卫生间。反锁上隔间门,背靠着冰凉的塑料隔板,才敢颤抖着按下接听键。
“喂?小雨啊?”母亲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熟悉的、被生活磨砺出的沙哑,背景里似乎还有缝纫机单调的哒哒声。
“妈……”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在干啥呢?吃饭没?”母亲的开场白总是这样。
“嗯,吃过了。在看书呢。”我飞快地回答,心悬在嗓子眼。
短暂的沉默后,那预料之中的、沉重的叹息声果然响了起来,像一块巨石投入我本就不平静的心湖:“唉……小雨啊,你爸他……昨天又去牌桌上了!输了两百多!你说这日子还过不过了?今天买菜钱都快没了,问他要,他就吼我……”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压抑着无尽的委屈和疲惫,每一个字都像针,密密麻麻扎在我心上。
我攥紧手机,指节发白,喉咙像是被一团浸透了苦水的棉花死死堵住。冰冷的塑料门板紧贴着我的后背,厕所里消毒水混合着陈年污垢的气味钻进鼻腔。窗外是省城繁华的喧嚣,窗内是母亲在破败小镇里的悲泣。这两个世界隔着千山万水,却通过这小小的听筒,将所有的窘迫、艰难、无望,毫无遮拦地、沉重地砸向我。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想问问她晚饭怎么办,想痛斥父亲的不争气……可最终,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只化作一声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哽咽:“妈……你别急……”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电话那头,母亲还在絮絮叨叨地抱怨着生活的艰难,抱怨着父亲的麻木。我听着,身体顺着隔板慢慢滑下去,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额头抵着膝盖。小小的隔间像一个冰冷的囚笼,囚禁着我的无助和无法言说的痛苦。我不能哭出声,不能让隔壁的同学听见。我不能抱怨,不能倾诉,不能让母亲本就沉重的心上再添负担。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委屈,所有对这个陌生世界的迷茫和恐惧,都只能被死死地堵在胸口,像不断上涨的、带着腥味的洪水,找不到泄洪的闸口,只能一遍遍冲刷着心脏脆弱的堤岸,留下咸涩的印记。
挂了电话,腿已经麻了。我扶着隔板慢慢站起来,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睛红肿、脸色苍白的自己,用力吸了吸鼻子,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试图抹平脸上的痕迹。推开隔间门,走廊明亮的灯光刺得眼睛生疼。回到宿舍,苏琪正哼着歌收拾东西准备出门,陈薇抬头看了我一眼,随口问:“小雨,打电话去了?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没事,”我飞快地低下头,走向自己的书桌,声音轻飘飘的,“可能……有点着凉了。”重新摊开书本,那些黑色的字迹在眼前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墨点。书桌一角,苏琪之前硬塞给我的那颗包装精美的进口巧克力,静静地躺在那里,金灿灿的锡纸反射着灯光,像一个小小的、无法触及的太阳,衬得我心底那片潮湿的阴霾,愈发深重冰凉。
傍晚,我还是在校门口的小摊上买了一块切好的冰镇西瓜。红红的瓤,黑黑的籽,装在薄薄的透明塑料袋里,袋子外面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沉甸甸地坠着。我拎着它,像拎着一个烫手的秘密,一步一步挪回宿舍。推开门,只有陈薇在。她正对着电脑屏幕,专注地写着什么,旁边的书桌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印着星巴克Logo的冰美式。
“那个……我买了西瓜,挺甜的……你尝尝?”我把塑料袋放在靠近她桌子的公共区域边缘,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手指因为用力捏着袋子而微微泛白。
陈薇闻声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是温和的笑意:“呀,谢谢小雨!正好有点渴了。”她放下鼠标,很自然地走过来,拿起一块。塑料袋发出窸窣的响声。她咬了一口,汁水顺着嘴角溢出一点,她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擦了一下,笑道:“嗯!真甜!还是这种西瓜解渴!”
她的笑容很真诚,动作也很自然。可那一刻,我看着她嘴角那抹鲜红的西瓜汁,看着她身后那杯昂贵的咖啡,看着她书桌上摊开的、印满英文的参考资料……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我飞快地转过身,假装去整理书架,用力眨了眨眼睛,把那股汹涌的泪意逼回去。塑料袋里剩下的西瓜,在闷热的宿舍里,散发着一丝清甜,也弥漫开一丝无人察觉的、潮湿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