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庶子野望
沧浪江氏的河洛水城的中央,沧浪台灯火通明。巨大的夜明珠镶嵌在盘绕殿柱的青铜蛟龙的龙口之中,映照着台上的奢华景象。丝竹管弦靡靡入耳,身着薄纱的舞姬在光滑如镜的黑曜石地面上旋舞,足踝金铃脆响。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龙涎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江水的腥甜。
江氏家主江伯尧高踞主位,他姿态松弛,斜倚在铺着雪熊皮的宽大座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枚鸽卵大小,通体幽蓝的“定海珠”。他刚刚收到来自东州的捷报——林氏献上的海图果然精准。江氏的逆鳞艨艟已成功截断三条最重要的盐铁航线,俘获巨舰五艘。这消息,连同眼前这极致的享乐,都让他身心舒畅。
他的目光掠过殿中舞动的腰肢,落在大殿中央一个被按跪在地的身影上。那是今日负责押送盐船却遭伏击的江氏旁支将领,此刻正抖如筛糠,额角磕破的血迹在光洁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败军之将,污我沧浪台。”江伯尧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慵懒的厌倦,却让殿内的丝竹声都为之一滞。舞姬们惊恐地停下动作,瑟缩着退到阴影里。
江伯尧随意地抬了抬手。两名身披玄黑鳞甲、面覆恶蛟面具的“沧浪卫”立刻上前,铁钳般的手抓住那将领的双臂,粗暴地将其拖向殿侧。那里,一口巨大的青铜鼎正被炭火舔舐得灼热,鼎中翻滚的“鱼羹”散发出浓烈诱人的异香。那将领的惨嚎只发出一半,便被按着头颅,狠狠掼入沸腾的鼎汤之中!
江伯尧仿佛只是掸去了一点灰尘,重新拿起酒杯,对着殿内噤若寒蝉的众人,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接着奏乐,接着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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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市深处,骨亭之下。江元启,江氏家主江伯尧的庶弟,正焦躁地用手指敲击着油污的木桌。他身形不算高大,穿着一件质地尚可,但式样过时的墨蓝锦袍,袖口的三鳞逆浪纹饰,刻意绣得小而隐蔽。与嫡兄江伯尧那种浸入骨髓的傲慢贵气不同,他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被长久压抑后沉淀下来的阴鸷和戾气。他左眼的下方,有一道浅浅的旧疤,如同蜈蚣般蜿蜒,那是幼年时被嫡兄失手用玉镇纸砸中留下的印记。
坐在他对面的青梧明,骨扇轻摇,扇骨在磷火下泛着温润而诡异的玉色光泽。他脸上带着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浅笑,仿佛只是在欣赏一出有趣的闹剧。
“他今日又在沧浪台‘烹鱼羹’了,”江元启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切齿的恨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当着所有家臣的面!就因为损失了几条破船!那是我的人!”他猛地灌了一口劣质的浊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下心头那团冰冷的毒火。他仿佛又看到那将领被拖下去时绝望的眼神,看到江伯尧那张视人命如草芥的脸!
青梧明轻轻“哦”了一声,骨扇摇动的频率没有丝毫变化,眼神却锐利如针,刺向江元启:“所以,元启兄还是觉得,只需按部就班,等那位仁慈的兄长哪天意外落水,或是体恤地将沧浪水军分你一支,便能得偿所愿?”他顿了顿,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催命的鼓点。“别忘了,今日能烹你的人,明日就能烹你。嫡血与庶子,在他眼中,不过是大鱼与小虾的区别。大鱼吃小虾,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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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元启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青梧明的话像淬毒的针,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和屈辱。他何尝不想快刀斩乱麻?但江伯尧身边护卫森严,自身武道修为亦是不俗,更可怕的是那源自血脉的感应……他曾亲眼见过一个意图对家主不利的旁系,仅仅是在靠近江伯尧百步之内,就被嫡系血脉那无形的压制力激得浑身痉挛,七窍流血而亡!
“那血脉压制……”江元启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像无形的锁链!靠近他,我连呼吸都困难,如何下手?强行靠近,无异自寻死路!”
“锁链?”青梧明轻笑出声,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他优雅地收起骨扇,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带着书卷气的眼眸里,此刻却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锁链再坚韧,也锁不住意外……更锁不住时间。”他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虚划着,磷火在他指尖跳跃。“想想看,若是一条养在深潭,习惯了吞噬一切的金鳞鲤鱼,每日饮下的,并非清澈的活水,而是……无声无息、日积月累渗入的‘蚀骨之毒’呢?毒不烈,甚至带着一丝甘甜,润物细无声。待它察觉腹中绞痛、鳞甲晦暗之时,早已病入膏肓,连摆尾的力气都没有了。那时,是沉入潭底化为淤泥,还是……被潭边守候已久的渔夫,轻易网走?”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江元启脸上,“渔夫,自然是要耐心些的。”
蚀骨之毒?无声无息?日积月累?
这几个词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瞬间点燃了江元启眼中压抑已久的疯狂野火。那是对权力的极度渴望,更是对嫡兄的刻骨恨意!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死死盯住青梧明:“你有办法?能绕过血脉感应?!”
青梧明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重新展开骨扇,慢悠悠地摇着,目光却越过江元启的肩膀,投向那片被破烂帘子隔开的,翻滚着污浊气息的黑暗角落。他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一分,带着一丝尽在掌握的从容:“办法么……自然是有的。只是,需要一位朋友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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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那片浓稠的黑暗中,空气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极其诡异地波动了一下。一个完全笼罩在纯黑色斗篷里的身影,如同从阴影中直接析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桌旁。没有脚步声,没有气息波动,甚至周围的喧嚣都似乎被一层无形的膜隔绝了。来人正是烛阴氏的无光。他依旧低着头,兜帽的阴影遮住了全部面容,只有那深潭般的死寂气息,让江元启瞬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无光那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伸了出来。他的手掌枯瘦苍白,指节异常突出,皮肤下几乎看不见血色。掌心之中,静静地躺着一个比小指指甲盖还要微小的瓷瓶。瓷瓶通体漆黑,没有任何纹饰,却在鬼市惨绿的磷火下,隐隐流转着一层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油润幽光。仅仅是看着它,江元启就感到一阵莫名的眩晕和心悸,仿佛那瓶子里装着的是凝固的噩梦。
“此物名‘夜啼血’。”青梧明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介绍稀世珍宝般的平静,却字字冰冷,“取自烛阴黑森林深处,一种伴生于‘哭夜藤’根部的奇诡苔藓。其性至阴至寒,无色无味,遇烈酒则化,遇月光……则活。”
遇月光则活?江元启瞳孔骤然收缩。
“无需近身,更无需触碰。”青梧明继续解释,目光如刀,剖析着江元启脸上的每一丝变化,“只需每日黄昏,日沉月升交替之刹那,取一滴,滴入江家主每日必饮的那盏‘醒神玉露’中。此毒入喉,初时不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凉意,如同饮下寒泉。它会随着血脉流淌,悄无声息地蛰伏,日复一日,缓慢侵蚀骨髓,冻结生机。血脉感应?呵,它只会让嫡系血脉更加活跃地吸收这份滋养,如同渴极之人痛饮鸩酒。”
青梧明的语气带着一种残酷的诗意:“此毒最妙之处,在于其引。它不会立刻致命,只会让中毒者日渐畏寒、精神倦怠、气血衰微,如同感染风寒,缠绵不愈。寻常医者,只会当作体虚劳损之症。待得七七四十九日,寒毒深种骨髓,只需一次……月华最盛之夜的刺激。”他微微一顿,骨扇指向无光掌心那漆黑的小瓶,“那时,血脉不再是护盾,反而会化作点燃寒毒的薪柴。月华照体,便是冰封心脉之时。外表无伤无痕,如同……睡梦中被幽冥勾去了魂魄。纵使最高明的仵作,也只能得出一个‘心力交瘁,猝然离世’的结论。”
江元启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眼睛死死盯着那黑色小瓶,仿佛看到了自己登上沧浪台主位,执掌江氏大权的景象。恐惧被滔天的野心和恨意彻底碾碎。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就要去抓那瓶子。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瓶身的刹那——
“呃!”江元启的身体猛地一僵!左胸心口的位置,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那感觉并非来自外伤,更像是源自血脉深处,某种无形锁链骤然收紧的窒息感!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他心脏最脆弱的地方,带来一阵短暂却足以令他眼前发黑的剧痛和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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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江伯尧!一定是他在沧浪台!是嫡系血脉对庶出者那该死的无处不在的感应和压制!这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江元启眼中刚刚燃起的疯狂火焰,只剩下惊悸。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青梧明和无光都清晰地看到了江元启的异样。青梧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讥诮,而无光兜帽下的阴影,依旧纹丝不动,仿佛一尊冰冷的石雕。
“看来,”青梧明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声音恢复了那种慢条斯理的优雅,骨扇轻摇,“我们的江家主,此刻心情甚佳,正在思念他的兄弟呢。”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元启兄,锁链虽在,钥匙却已在你眼前。是甘愿永远做那潭边仰望金鲤的泥鳅,日日承受这剜心之痛?还是……饮下这甘霖,静待金鲤化泥,一跃龙门?”
江元启的喘息渐渐平复,但眼中的惊悸已被更深的决绝所取代。那剜心之痛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像一记鞭子,彻底抽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可笑的犹豫。他不再迟疑,一把抓过无光掌心那冰冷刺骨的黑色小瓶!瓶身那诡异的幽光在他指尖流淌,带来一种灵魂都要被冻结的寒意。他迅速将瓶子紧紧攥入手心,仿佛握住的是自己的命运,也是江伯尧的催命符!
“月升之前,玉露之中。”江元启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他不再看青梧明和无光,猛地起身,墨蓝色的袍袖带起一股阴冷的风,撞开那破烂的帘子,身影迅速没入鬼市,被浓重阴影和惨绿磷火交织的黑暗巷道之中,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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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亭下,只剩下青梧明和无光。
青梧明端起桌上那杯江元启未曾动过的劣酒,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随即嫌恶地皱了皱眉,又放回原处。他展开骨扇,轻轻摇动,驱散着空气中残留的劣酒和江元启带来的那股压抑戾气。
“影子,”青梧明目光投向那嶙峋怪石缝隙透出的微弱磷火,声音带着一丝玩味,“你说,这位渔夫,能忍到第几日,才会迫不及待地洒下第一滴甘霖?”
无光的身影如同融入烛火的蜡,无声无息地开始变淡。在彻底隐入黑暗之前,一个毫无起伏的沙哑音节,极其轻微地飘入青梧明的耳中:“三。”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抹纯粹的黑暗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桌面上残留的一丝深入骨髓的寒意,以及空气中如同铁锈混合着墓穴泥土的奇异气息,证明着那位“无光”的存在。
青梧明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清茶,看着碧绿的茶汤中倒映的自己嘴角那抹深不可测的笑意,轻轻啜饮一口。
“三日么?呵……拭目以待。”他放下茶杯,骨扇轻合,扇柄末端,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江氏“三鳞逆浪”家纹浮雕,在惨绿磷火的映照下,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