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鼎盛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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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玄龟负碑

沧浪海畔,一座名为质子的高塔,立在阴湿的崖壁边缘,像一根刺进天幕的黑色獠牙。塔内第十七层,十七岁的林渊正握着一柄匕首,抵着冰冷的玄武岩墙。刀尖的每一次刻划,都带着粗粝的摩擦声,碎石粉末簌簌落下。那面墙上,已有九十六个密密麻麻的“忍”字,划痕深深浅浅,如同爬满石壁的伤疤。此刻,林渊刻下的正是第九十七个忍字。

刀刃刺入石面,一道深痕蜿蜒而出,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力道大了些,匕首猛地一滑,锋刃瞬间割开他左手虎口。血珠立刻涌了出来,沿着石壁的纹理向下淌。他毫不在意,甚至没有看一眼伤口,目光死死盯在石墙之上。血液渗进刻痕,那未完的“忍”字仿佛活了过来,在昏暗的光线里隐隐发亮,蜿蜒的笔画竟诡异地盘绕伸展,最终凝成一个图案——那图案好似一只玄龟,背上有一尊沉重的方鼎,在石壁的血痕里无声地蛰伏着。

从塔窗灌入的风,带来海水咸湿的腥气之外,似乎还有另一种更刺鼻的味道——那是血肉被烧焦的味道,丝丝缕缕,缠绕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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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日,质子塔下,刑场中央。一口巨大的青铜鼎矗立着,鼎身斑驳,铸满狰狞的兽面饕餮。鼎下炭火烧得正旺,赤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鼎腹,发出噼啪的轻响。鼎中浑浊的水早已沸腾,翻滚着浓密的白沫,蒸汽如同躁动的白蛇,扭曲着向上蒸腾。

林弘,林氏的家主,林渊的父亲,正被赤铁锁链紧紧捆缚,悬吊在巨鼎之上。滚烫的水汽扑打着他赤裸的上身,他的皮肤迅速红肿、起泡、溃烂。他低垂着头,散乱的花白头发黏在布满汗水和血污的脸上。他已被折磨得没有人形,只剩最后还吊着的一口气。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的咯咯声,似乎还在宣示着,他还没有成为一具尸体。

沧浪江氏的家主江伯尧,就站在离鼎不远的地方。他穿着云锦长袍,袖口绣着的精细三鳞逆浪家纹,在阴沉的天空下泛着冰冷的幽蓝光泽。他姿态悠闲,手中一方雪白的丝帕,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眼前惨无人道的刑罚,仿佛只是一场寻常的杂耍。

“沧浪海图,换你一条性命,”江伯尧的声音不高,慵懒至极,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傲慢。在鼎中水汽的嘶鸣声中,却被清晰地送进质子塔中林渊的耳畔。“林渊,这买卖,对你林家而言,不亏。”

江伯尧抬起头来,精锐的目光投向那扇窄小的塔窗,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猫戏老鼠般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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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窗之内,林渊狠狠攥紧的拳头渗出了鲜血。指甲陷入掌心伤口那尖锐的刺痛,远不及腹中翻江倒海的绞痛。此刻,那酒液仿佛在腹中化作无数细小的毒虫,正疯狂地啃噬着他的脏腑。林渊的喉头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他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口毒血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一些酸涩的苦水。

就在林渊呕得天昏地暗之时,刑场上林弘的身体在蒸汽中剧烈地抽搐了几下,被灼烧得面目全非的头颅猛地抬起,浑浊失焦的眼睛似乎穿透弥漫的蒸汽,死死地锁住塔窗的方向。焦黑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

林渊看得分明。

那口型,是一个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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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破碎的嘶吼卡在喉咙里,只化作一缕无声的呜咽。他像一头濒死的幼兽,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石墙上。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煎熬中流逝。终于,鼎下燃烧的炭火渐渐黯淡下去。鼎中的沸水不再翻腾,只余下粘稠浑浊的浆液,表面漂浮着令人作呕的油花和破碎的血肉。

江氏武士粗暴地用长钩探入鼎中。哗啦一声水响,伴随着血肉剥离骨头的粘腻声响。一具形状模糊、已被煮得糜烂脱落的骸骨被拖拽出来。接着,长钩精准地钩住了一个圆球状的东西——那正是靖渊弘的头颅。粘连着筋络的颅骨,在钩子上微微晃动。

武士熟练地将这恐怖的头颅,插上早已准备好的旗杆顶端。那头颅在旗杆顶端微微摇晃,空洞的眼窝漠然地俯瞰着大地,也俯瞰着高塔中目眦欲裂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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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一阵沉闷如滚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撕裂了刑场上死寂的空气。为首一人,跨坐在一匹神骏异常的乌骓马上,一身赤红如血的战袍猎猎飞扬,仿佛一团移动的烈焰。他面容刚硬,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股焚烧一切的狂野。正是阳氏家主——阳烈!他的身后,一面巨大的旗帜在风雨中狂舞,旗帜上绣着的赤焰吞日纹狰狞无比,仿佛真的要将天空都焚烧吞噬。

阳烈策马直冲到刑场中央,勒住缰绳。乌骓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他凌厉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旗杆顶端那颗还在滴淌着浑浊汁水的头颅。非但没有丝毫的惊惧或怜悯,他嘴角反而扯出一个近乎亢奋的、残酷的笑容。

他手中的马鞭猛地抬起,鞭梢如毒蛇般指向林弘那面目全非的头颅,声音洪亮而残忍,带着金属般的铿锵:

“好!此颅甚好!正好盛入本侯新铸的‘活魂钟’!为它的第一声哀鸣,添几分贵胄的骨响!”他的狂笑声在血腥弥漫的刑场上空回荡,与风雨交织,如同魔鬼的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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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子塔内,林渊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恐惧,是某种深埋骨髓的、岩浆般灼热的恨意和屈辱在疯狂冲撞。他死死盯着阳烈那狂放的身影,又缓缓移向旗杆上父亲的头颅,最后,目光落回到石壁上——那个由他鲜血浸染而成的、小小的玄龟驮鼎图案。血痕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有微弱的幽光一闪而逝。

他猛地将还在渗血的虎口狠狠按在那玄龟血纹之上!

剧痛传来,鲜血瞬间将那个微小的图案完全覆盖。

玄龟负鼎,潜于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