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4章 米券藏玄机 寒潭隐孽蛟
“承火”铁牌冰冷的触感仿佛烙铁,灼烧着沈墨的掌心。城西暴民那声嘶力竭的呐喊——“天火焚伪朝,承火照人间!”——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荡,与铁牌上那团包裹着诡异符号的火焰浮雕,在死寂的签押房内无声地共鸣。
饥饿是天京城最大的伤口,而“承火”二字,正试图将绝望的脓血,引燃成毁灭一切的邪火!
沈墨强迫自己从这令人窒息的联想中抽离。愤怒和恐惧解决不了问题。他将铁牌紧紧攥住,沉声下令:“传令!城西暴动现场,所有被抢掠的粥锅、散落的器物,尤其是暴民遗落之物,全部仔细搜寻!若有刻字、绘图或特殊印记之物,即刻送来!另,严密监控各粥棚及流民聚集地,留意任何异常集会、煽动性言论,尤其……提及‘承火’二字者,暗中追踪,务必摸清源头!”
命令下达,典刑衙这台因肃贪而高速运转的机器,再次绷紧了弦,目标转向了那隐于黑暗中的“承火”幽光。
等待是煎熬的。窗外,天京城的暮色比往日更加沉重,饥饿的呻吟和死亡的气息如同实质的雾气,弥漫在街巷之间。沈墨摊开从杨氏妆盒中搜出的密信底稿,再次审视那些与草上飞伪造文书如出一辙的字迹。除了贪墨指令、伪造细节,并无其他。难道“承火”与秦日纲、杨氏无关?只是巧合?
不!那铁牌藏在杨氏妆台最隐秘处,绝非偶然!它必然代表着更深层的联系,一个秦日纲可能都未必完全掌控的、潜藏在贪墨焚仓之下的恐怖暗流!
“大人!”一名差役带着一身寒气冲入签押房,手中捧着一块沾满泥污和凝固粥渍的破布,布上似乎包裹着什么,“在城西被砸烂的粥锅旁找到的!压在碎瓦片下,像是……像是包着什么东西!”
沈墨精神一振,立刻接过。破布入手粗糙沉重。他小心地解开污浊的布结,里面赫然是一叠厚厚的东西——并非金银,而是一张张裁剪粗糙、质地坚韧的深褐色粗纸片!纸片大小不一,但大多巴掌大小,上面用简陋的木版刷印着统一的图案:正面,是一簇升腾的火焰,下方印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承火”!背面,则是几道长短不一的刻痕划痕,像是某种原始的计数标记!
“米券!”沈墨脱口而出!他立刻明白了!这就是那些暴民用以“购买”赈济粥的凭证!也是“承火”组织控制、凝聚饥民的核心工具!
“有多少流民持有此券?粥棚发放时有无登记?”沈墨追问,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差役摇头:“没有登记……粥棚被冲时,乱成一团,根本分不清谁有券谁没券。这些……是混乱中遗落的,估计只有极少数。据当时维持秩序的兄弟说,那些带头抢粥、喊口号的暴民,手里好像都捏着这种纸片,亮出来,其他饥民就跟着他们冲……”
“凭证……信物……凝聚人心的符号……”沈墨拿起一张米券,指尖划过那粗糙的火焰印记和“承火”二字。这简陋的纸片,在饥饿的催化下,拥有了蛊惑人心的魔力!它不仅仅是一张换粥的票,更是身份认同的标记,是投向“承火”组织的投名状!持有它,就意味着被那个神秘组织接纳,意味着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被组织起来、抱团取暖(或毁灭)的希望!
“立刻派人!暗中查访所有流民聚集地!”沈墨眼中寒光闪烁,“重点寻找那些看起来并非极度虚弱、甚至有些力气带头闹事的人!留意他们身上是否藏有这种米券!若有,不要打草惊蛇,跟踪其去向!我要找到这米券的源头——印制之地,分发之人!”
“是!”差役领命而去。
沈墨拿起那张米券,与紫檀盒中的“承火”铁牌并排放在灯下。粗糙的纸片与沉冷的铁牌,火焰的印记如出一辙!这绝非巧合!杨氏的铁牌,是核心的信物;而这粗陋的米券,则是蔓延向无数饥民的触手!两者同源!
一个可怕的网络在他脑中逐渐清晰:秦日纲、杨氏一伙贪墨焚仓,制造了滔天饥荒;而潜藏更深的“承火”组织,则利用这人为的灾难,如同水蛭般吸附其上!他们通过秘密印制、分发这种带有“承火”印记的米券,在濒死的饥民中筛选、发展信徒,灌输“天火焚伪朝”的极端思想,将绝望的洪流引向疯狂暴乱的深渊!他们需要的不是拯救天京,而是……彻底摧毁这座“伪朝”的都城!圣库焚毁的冲天烈焰,或许在“承火”眼中,正是他们召唤“天火”降临的开端!
“好一招驱虎吞狼,火中取栗!”沈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秦日纲是巨蠹,而这“承火”,则是潜伏在寒潭深处、伺机兴风作浪的孽蛟!其心更毒,其谋更远!
线索指向了米券的印制源头。能在天京严密封锁下秘密印制如此数量的纸券,绝非易事。需要场所、材料、隐秘的渠道。沈墨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鱼龙混杂、如同巨大阴影般笼罩着城南的染坊棚户区。那里,是张驼子藏身之地,是黑市消息流通之所,也必然是各种地下勾当滋生的温床!
“老秦,”沈墨唤来这位消息灵通的老搭档,“动用在染坊区的所有眼线。查!最近几个月,有没有人大量购入廉价的粗纸、劣质油墨?有没有废弃的染坊、地窖或偏僻窝棚,在夜间有异常的动静?比如……刷印的声响?或者,有没有生面孔的匠人,尤其……懂点刻板印刷的?”
老秦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默默记下要求,再次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般消失。
时间在焦灼中流逝。典刑衙对秦党余孽的追捕仍在继续,查封的金银细软堆积如山,却换不来一粒救命的粮食。城中的气氛愈发诡异,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粥棚前的冲突时有发生,每一次小规模的骚乱中,“承火”米券的影子都若隐若现。
两天后的深夜,老秦带着一身露水和疲惫回来了,脸上却带着一丝发现猎物的兴奋。
“沈先生,有门路了!”老秦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夜行的寒气,“城南‘永昌记’染坊后面,挨着臭水沟那片废弃的破砖窑,最近很不对劲!白天死寂,可一到后半夜,就有微弱的亮光透出来,还有隐隐约约、像是木槌敲打的‘笃笃’声,持续小半个时辰就停!附近的几个老赌棍和夜猫子都注意到了,但没人敢靠近,说那地方邪性,以前闹过人命。”
“永昌记染坊……废弃砖窑……”沈墨眼中寒光一闪。染坊区,水网密布,气味混杂,便于隐蔽和运输;废弃砖窑,空间封闭,远离人烟,正是印制秘密物品的绝佳场所!
“还有,”老秦补充道,“我手下一个小机灵鬼,扮成收破烂的在附近转悠,从一个醉醺醺的烂赌鬼嘴里套出点话。那赌鬼说,大概半月前,他输光了想躲债,摸黑躲进破砖窑,结果撞见里面有人!借着月光,他看见里面堆了好多成捆的深褐色粗纸,还有……像是刻着花纹的木板!他吓得屁滚尿流跑出来,第二天酒醒还以为是撞鬼了。”
深褐色粗纸!刻花木板!时间也与圣库焚毁后、饥荒加剧、米券开始出现的时段吻合!
“就是它了!”沈墨猛地站起身,一股混合着激动与危险的战栗感传遍全身。终于摸到了这头孽蛟的尾巴!他不再犹豫,“立刻点齐人手!要绝对可靠、身手利落的!带齐火把、兵刃!子时三刻,突袭永昌记染坊后的废弃砖窑!记住,行动要快、要狠!里面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跑!尤其是……负责印制的匠人!”
“是!”老秦眼中也燃起斗志。
子夜,寒风刺骨。城南染坊区笼罩在浓重的黑暗和刺鼻的靛蓝、腐臭气味中。沈墨亲自带队,二十余名精挑细选的差役,身着深色劲装,口衔枚,马裹蹄,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穿过迷宫般的棚户巷道,逼近了永昌记染坊后方那片荒凉的区域。
废弃的砖窑如同一个巨大的、蹲伏在黑暗中的怪兽,轮廓模糊。窑口被破木板胡乱钉死,四周蒿草及腰,散发着荒废的死气。然而,在窑体背面的高处,一处残破的通风口缝隙里,果然透出极其微弱、摇曳不定的昏黄光芒!隐约间,似乎真有极其轻微的、富有节奏的“笃…笃…”声传出,如同鬼魅的敲击!
沈墨打了个手势。两队差役如同猎豹般无声散开,一队封锁窑口和可能的逃逸路径,另一队则借助蒿草掩护,悄然摸向那透出微光的通风口下方。
沈墨亲自带人,攀上窑壁的残垣断壁,凑近那道缝隙。借着里面透出的微光,他看清了窑内的景象:窑洞深处,一盏昏暗的油灯下,两个身影正伏在一张简陋的木桌上忙碌。一人正小心翼翼地用鬃刷蘸着劣质油墨,均匀地涂刷在一块固定在桌上的木板上;另一人则将一张张裁剪好的深褐色粗纸,快速覆盖在涂好油墨的木板上,用一块包着软布的木板用力均匀按压!那“笃笃”声,正是按压时发出的声响!
木板的纹理在油墨的浸润下清晰可见——正是那“火焰”与“承火”的图案!桌上、地上,散落着大量印制好的米券,还有成捆的粗纸和几块备用雕版!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油墨和纸张的霉味。
找到了!印制“承火”米券的巢穴!
沈墨眼中寒光爆射!不再迟疑!他猛地一脚踹向那早已腐朽的通风口木板!
“轰隆!”木板应声碎裂!
“典刑衙办案!束手就擒!”沈墨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窑洞内!
窑内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吼声吓得魂飞魄散!那个刷墨的汉子怪叫一声,手中的鬃刷和油墨罐脱手飞出!另一个负责按压的更是手忙脚乱,打翻了油灯!
“快走!”其中一人反应稍快,嘶声大喊,抓起桌上一块雕版就想从窑口方向跑!
晚了!
“砰!砰!”窑口方向传来沉重的撞门声和差役的怒吼!破木板被瞬间撞开!火把的光芒如同利剑般刺入黑暗的窑洞!差役们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
“拿下!”沈墨率先跃入窑洞,直扑那个试图逃跑的汉子!
窑内空间不大,瞬间被火把照得通明。两个印制匠人不过是粗通手艺的市井之徒,哪里是如狼似虎的差役对手?几息之间便被死死按在地上,捆了个结实!挣扎和哭嚎声响成一片。
“大人!都抓住了!一个没跑!”老秦提着刀,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
沈墨没有理会俘虏的哀嚎。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迅速扫过窑洞。散落的米券、雕版、油墨、粗纸……证据确凿!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窑洞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破旧木箱上。箱子没有上锁。
他走过去,用刀尖挑开箱盖。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几卷用油布包裹的册子。
沈墨拿起一卷,解开油布。册子封面无字,翻开内页,是密密麻麻、用蝇头小楷写就的人名、住址(多为流民聚集地)、以及……名字后面用朱砂笔划下的“承火”印记和日期!这赫然是一份“承火”信徒的名册!记录着分发米券的对象和时间!
再翻看其他几卷,内容大同小异!这是“承火”组织在天京城内发展的核心档案!
沈墨的心跳加速!名册!这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有了它,就能顺藤摸瓜,揪出“承火”在天京的各级头目!
他强抑激动,继续翻找。在名册最下面,他摸到了一个硬物。掏出来一看,是一个小小的、用蜜蜡封口的竹管。
沈墨剥开蜡封,倒出里面卷成小卷的纸条。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字迹却让沈墨瞳孔骤然收缩——这字迹,与他从杨氏妆盒中搜出的密信底稿,以及草上飞伪造的文书,竟然有六七分相似!虽刻意改变了运笔习惯,但骨架神韵难以掩饰!
纸条上写着:
“米券足用,速扩‘薪柴’。‘炉火’已备,待‘东风’至。‘承火’永耀。”
薪柴?炉火?东风?沈墨脑中瞬间闪过城西暴民冲击粥棚时那疯狂的眼神和“天火焚伪朝”的嘶吼!这“薪柴”指的是被蛊惑的饥民?“炉火”是即将爆发的更大规模暴动?那“东风”又是什么?是某个关键的时机?还是……某个更强大的外力?
一股比窑洞内寒气更刺骨的冰冷,瞬间攫住了沈墨的心脏。他猛地抬头,目光穿透残破的窑顶,望向北方那片被沉沉夜色笼罩的、属于清军江南大营的方向。
这潜藏于寒潭深处的孽蛟,其爪牙所图,恐怕不仅仅是天京城内的混乱!它吐出的信子,已然指向了这座“小天堂”最致命的软肋!一场以百万饥民为薪柴、意图焚尽天国的滔天巨祸,正在这绝望的深渊里,悄然点燃了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