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凤印初试
那片画着被箭穿心凤凰的枯叶,被我夹在了一卷最寻常的《女诫》书页里。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墨线的冰冷触感,以及萧烨那狷狂字迹透出的、毫不掩饰的恶意与兴味。
“见面礼。凤印……可还顺手?”
这疯子,他看见了,他感兴趣,并且,他随时可能成为那支射穿凤凰心脏的箭。
秦月忧心忡忡地检查了窗棂和庭院,确认再无其他异常,才低声咒骂了一句:“疯子!简直是疯子!”她看向我,眼神带着后怕,“小姐,这揽月轩的防卫必须加强,此人神出鬼没,手段诡异……”
“姑姑,”我打断她,目光落在供奉在案几上的凤印锦盒,“他若真想做什么,加强防卫也未必拦得住。与其被动防守,不如让他知道,这‘见面礼’,我收下了。”我将那本《女诫》合上,随手放在案头显眼处,“眼下,我们没时间浪费在一个疯子的游戏上。贵妃那边,不会等太久。”
秦月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的惊悸,重新恢复了干练:“是。小姐,按规矩,您既掌凤印协理宫务,明日需前往凤仪宫,向皇后娘娘请安,并聆听六宫事务。皇后娘娘性子……过于宽仁,凤仪宫形同虚设,真正管事的地方,是贵妃的‘栖霞殿’。”
栖霞殿。李鸾的巢穴。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秋日的晨风带着刺骨的凉意。我换上了一身符合才人身份、却比昨日更为素净的宫装,只在鬓边簪了一支太后赏赐的碧玉簪,以示身份。秦月捧着凤印锦盒,神色肃穆地跟在我身后。揽月轩门口,已候着四名寿康宫拨来的、眼神锐利、步履沉稳的宫女太监,无声地形成护卫之势。
前往凤仪宫的路上,宫道清冷。偶有路过的低阶宫人,远远望见秦月手中的锦盒,无不脸色骤变,慌忙跪伏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出。凤印的威压,无需言语,已如实质般笼罩四方。
凤仪宫虽名为中宫所在,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萧索。宫门冷清,庭院里花草也显得有些疏于打理。步入正殿,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檀香,却也掩不住那份沉寂。
皇后周氏端坐凤座之上,面容姣好,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怠和一丝怯懦。她穿着正红的凤袍,但那华服穿在她身上,仿佛只是沉重的负担,而非荣耀的象征。下方两侧,已坐满了前来请安的嫔妃。环佩叮当,香风阵阵,低语窃窃,如同无数只嗡嗡作响的蜂蝶。
我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了看似平静的湖面。
所有低语瞬间消失。数十道目光,或惊疑,或嫉恨,或纯粹是看好戏的冰冷,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最终,定格在秦月双手恭敬托着的、那个覆着明黄锦缎的紫檀木盒上。
空气凝固了。
皇后周氏显然也吃了一惊,她有些无措地看向身侧侍立的女官,又看向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她的目光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臣妾沈氏云舒,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我依礼上前,在殿中跪下,声音清晰平稳。
“起……起来吧。”皇后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刚起身,还未及退至一旁,一个慵懒中带着刺骨寒意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如同淬了冰的珠玉滚落金盘,瞬间打破了殿内诡异的沉寂。
“哟,本宫当是谁这么大阵仗,原来是新晋的沈才人。”声音来自皇后右下首第一位的紫檀木雕花大椅。
说话的女子斜斜倚在椅中,身着一袭华贵得耀眼的绛紫色金线牡丹宫装,满头珠翠,流光溢彩,几乎压过了皇后凤冠的光芒。她容貌极艳,眉眼飞扬,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侵略性,正是贵妃李鸾。
她并未起身,只是微微抬起戴着长长赤金嵌红宝石护甲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指向秦月手中的锦盒,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怎么?沈才人这是……把寿康宫太后的佛堂供桌,给搬到凤仪宫来了?还是说,才人刚入宫一天,就急着来向皇后娘娘……‘述职’了?”她刻意加重了“述职”二字,引得殿内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
殿内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看这手握凤印的新人,如何应对贵妃这赤裸裸的下马威。
秦月神色紧绷,捧着锦盒的手指微微用力。
我并未去看贵妃,甚至没有回应她的挑衅。只是平静地转向皇后,再次躬身:“回禀皇后娘娘,臣妾奉太后娘娘懿旨,暂掌凤印,协理宫务。今日特来向皇后娘娘请安,聆听娘娘教诲。凤印乃后宫重器,臣妾不敢擅专,故随身供奉,以示敬重,亦随时听候娘娘差遣。”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态度恭谨,将太后的懿旨和皇后的地位摆明。
皇后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似乎找到了主心骨,连忙道:“沈才人辛苦了。既是太后懿旨,你……你便好好当差。”她显然不想卷入纷争,只想快点结束这令人窒息的对峙。
贵妃李鸾脸上的笑意却骤然冷了下来。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清清冷冷的新人,竟如此滑不溜手,四两拨千斤地将她的锋芒卸去。她盯着我,那双妩媚的凤眼里,第一次凝聚起真正的、带着毒刺的审视和怒意。
“沈才人倒是伶牙俐齿。”李鸾的声音冷了几分,“既如此‘敬重’宫规,那本宫倒要问问,昨日在承乾殿外,才人可是冲撞了圣驾?本宫听闻,陛下回宫后,可是龙颜不悦呢!”她话锋一转,直接扣下一顶“冲撞圣驾”的大帽子!这罪名,可大可小,全看有心人如何运作。
殿内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气声。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贵妃要动真格的了!她竟敢拿皇帝来压人!秦月脸色瞬间煞白。
我心中冷笑。皇帝昨日在承乾殿失态,被太后截了人,龙颜不悦是必然的。但“冲撞圣驾”?纯属无稽之谈,不过是贵妃借题发挥,要将我置于死地。
“贵妃娘娘明鉴,”我依旧神色平静,目光坦然地迎向李鸾那双充满恶意的眼睛,“臣妾昨日初入宫闱,谨遵引路宫人指引,于承乾殿外恭候觐见,寸步未移,更未敢有半分逾越之举。陛下圣明烛照,自有明断。若娘娘对此事有所疑虑,不妨请当时在殿外侍奉的宫人前来对质?或者……请太后娘娘详述昨日情形?”
李鸾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她没想到我如此难缠,不仅敢直视她,还敢反将一军,搬出太后!她眼神阴鸷,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紧紧攥住了扶手。
“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才人!”她猛地站起身,绛紫宫裙带起一阵香风,气势迫人,“本宫掌管后宫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冲撞圣驾,巧言令色,顶撞上位!秦尚宫,”她厉声喝道,矛头直指秦月,“太后娘娘让你辅佐新人,你就是这般教导规矩的吗?!”
秦月立刻跪下:“贵妃娘娘息怒!沈才人言行并无逾矩之处,奴婢……”
“闭嘴!”李鸾厉声打断,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看来是寿康宫的人,都忘了这后宫真正的规矩了!来人!”
殿外立刻涌入两名身材高大、面无表情的嬷嬷,一看便是贵妃豢养的心腹,专司刑罚。
“沈才人言行无状,冲撞圣驾,顶撞本宫!念其初犯,本宫小惩大诫!拖出去,掌嘴二十!让她好好记住,在这深宫之中,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李鸾的声音带着残忍的快意,终于撕下了伪善的面具,露出了獠牙。她要当众折辱我,更要狠狠打太后的脸!掌嘴二十,对一个刚入宫、品阶低微的才人来说,不仅是肉体的痛苦,更是尊严的彻底践踏,足以让我在后宫抬不起头!
殿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所有嫔妃都屏住了呼吸,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兔死狐悲,更多的是深深的恐惧。皇后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李鸾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
那两名如狼似虎的嬷嬷已狞笑着朝我逼近。
秦月目眦欲裂,猛地抬头:“贵妃娘娘!沈才人乃奉太后懿旨掌印!您岂可……”
“懿旨?”李鸾尖声冷笑,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得意,“懿旨只让她协理宫务,可没让她藐视宫规,冲撞圣驾与本宫!本宫身为贵妃,执掌宫规,代皇后行权,惩治一个区区才人,有何不可?!便是太后娘娘在此,也当以宫规为重!给本宫掌嘴!”
嬷嬷的手已经高高扬起,带着风声,朝着我的脸颊狠狠掴来!
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个清冷、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穿透力的声音响起。
并非来自殿外,而是来自我口中。
我站在原地,身形未动,甚至没有躲闪那即将落下的巴掌。只是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那只手中,赫然托着那方温润无瑕的白玉凤印!凤凰展翅,眼神锐利,在殿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冰冷而神圣的威严光华!
凤印离盒,被我直接托在了掌心!
那高举手掌的嬷嬷,动作硬生生僵在了半空!脸上得意的狞笑瞬间凝固,化为惊骇。她再凶狠,也不敢对着象征后宫至高权柄的凤印挥掌!那是灭九族的大不敬之罪。
整个凤仪宫,陷入了一种比死寂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凝固之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那方被我托于掌心的凤印之上!李鸾脸上的得意和狠戾也僵住了,她死死盯着那枚凤印,眼中第一次出现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被冒犯的狂怒!
我托着凤印,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两名僵硬的嬷嬷,最终落在脸色铁青的李鸾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
“贵妃娘娘口口声声‘宫规’、‘圣驾’、‘代皇后行权’。”我的视线转向脸色惨白的皇后,微微颔首致意,再转向李鸾时,眼神已是一片冰寒,“那么请问贵妃娘娘,依宫规,见凤印如见太后亲临!臣妾此刻,手中所托,乃太后娘娘亲授凤印!”
我向前一步,那两名嬷嬷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推开,骇然退后。
“娘娘您,”我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直刺李鸾,“见凤印在此,为何不跪?!”
“轰——!”
如同一道惊雷在凤仪宫炸响!
“见凤印如见太后亲临”!
这是铁一般的宫规!是刻在每一个后宫之人骨子里的敬畏!
李鸾贵为贵妃,权势滔天,但她终究只是贵妃!在代表太后至高权威的凤印面前,她必须跪!这是祖宗礼法,是维系后宫尊卑的基石!
李鸾的脸色瞬间由铁青转为煞白,再由煞白涨得通红!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死死抠住椅背,指节泛白,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微微颤抖。那双凤眼里喷出噬人的火焰,几乎要将我焚烧殆尽!
跪?让她当众跪一个刚入宫、品阶低微的才人?这比杀了她还难受!这是对她权威最彻底的践踏和羞辱!
不跪?那便是公然藐视太后,藐视宫规!藐视这后宫最根本的秩序!这个罪名,即便是她和她背后的李家,也承担不起!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所有人都被这惊天逆转震得魂飞魄散。皇后捂着心口,几乎要晕厥过去。秦月跪在地上,震惊地看着我托印而立的背影,眼中充满了震撼和担忧。
李鸾的胸膛剧烈起伏,死死咬着牙,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死死盯着我,盯着我手中那枚散发着冰冷光泽的凤印,眼中是滔天的恨意和一丝……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疯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即将达到顶点时——
“呵呵……”
一声极轻、极低,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愉悦感的轻笑,如同鬼魅般,幽幽地从殿门外传来。
那笑声不大,却像带着冰碴,瞬间刺透了凤仪宫凝固的空气,扎进每个人的耳膜里。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带着惊惧地望向殿门。
殿门的光影交界处,不知何时,斜倚着一个玄色的身影。
萧烨。
他依旧是那副慵懒随意的姿态,玄色亲王常服在逆光中勾勒出挺拔而危险的轮廓。殿内的光线吝啬地照亮了他小半边脸,薄唇勾起一个玩味而残忍的弧度,那双隐在阴影深处的眼睛,如同两点跳跃的鬼火,精准地落在我身上,落在我手中托着的凤印上,最后,饶有兴味地扫过僵立在场中、脸色变幻不定的李鸾。
“真是……一出好戏啊。”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却字字如刀,“本王远远瞧着,还以为贵妃娘娘是在……教新人规矩呢。”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在李鸾那张因屈辱和愤怒而扭曲的艳丽脸庞上流连,“怎么?这规矩教着教着,倒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李鸾看到萧烨出现,尤其是听到他这充满恶意嘲讽的话,身体猛地一颤,眼中那最后一丝疯狂和抵抗,瞬间被一种更深的、发自骨髓的恐惧所取代!她似乎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眼前这个疯批王爷的可怕。
萧烨的目光,最终又落回我身上。他唇角那抹玩味的弧度加深,带着一种近乎赞叹的残忍兴味:“沈才人……好胆色。这凤印,托得够稳。”
他这话,看似在夸我,实则更像是在火上浇油,提醒着所有人——这场由我掀起的、将贵妃逼至绝境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凤仪宫内的空气,因为萧烨这个最不可控、最危险的变数的出现,变得更加粘稠、诡异,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毁灭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