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纪:朱元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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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破庙钟声

朱重八赤着脚,踩在濠州城发烫的石板路上。鞋底早在半月前就磨成了碎布条,脚掌被碎石割得血肉模糊,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滚烫的炭火上。他的衣衫褴褛如渔网,腰间系着的麻绳勒进嶙峋的肋骨,饥饿让他眼前不断浮现出幻像——哥哥朱重二临终时凹陷的眼窝、母亲陈氏咳在破被上的血沫,还有父亲朱五四被税吏踹倒时飞溅的尘土。

城墙根下横七竖八躺着饿死的流民,尸体上爬满绿头苍蝇。朱重八麻木地绕过一具孩童的尸体,那孩子蜷缩的姿势像极了幼年时的妹妹。当他跌跌撞撞摸到皇觉寺山门时,夕阳正把斑驳的红墙染成暗红,檐角铜铃在风中发出喑哑的呜咽,恍若无数冤魂在低泣。

“施主留步。“佝偻的老和尚慧仁拄着枣木拐杖拦住他,浑浊的眼珠扫过少年溃烂的脚掌,“寺里只剩野菜粥,可愿剃度?“朱重八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当冰凉的剃刀划过头皮时,他突然想起父亲下葬那日,自己也是这样跪在坟前,只不过那时眼里还有泪水,此刻却干涸得只剩血丝。

皇觉寺的日子并未如想象中平静。主持高彬法师每日清晨都要带着众僧诵经,木鱼声在空荡荡的大雄宝殿回响,却盖不住后厨房传来的争执。朱重八负责挑水劈柴,每日天不亮就要摸黑去三里外的山泉担水。寒冬腊月,井台结着厚厚的冰,他曾三次滑倒跌入刺骨的水中,爬起来时浑身冻得发紫,却不敢耽误早课。

“新来的小沙弥,去把香客布施的斋饭端来。“监寺广信和尚颐指气使地扔来竹篮。朱重八捧着沉甸甸的食盒穿过回廊,突然被人从背后猛地一推。热腾腾的白米饭泼洒在青砖地上,立刻引来一群饿红了眼的老鼠。他抬头,正撞上广信阴冷的笑:“走路不长眼?这月的香油钱,你担待得起?“

深夜,朱重八蹲在后院的柴房里,就着月光啃发霉的窝窝头。墙角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抄起劈柴的斧头,却见三只瘦骨嶙峋的小老鼠正争抢掉落的碎屑。少年忽然松开了手,看着老鼠们狼吞虎咽,自己喉咙里泛起苦涩。他想起哥哥临终前说的话:“活下去...就算像老鼠一样...“

灾荒的阴影很快笼罩了寺院。原本络绎不绝的香客没了踪影,寺里存粮日渐见底。高彬法师紧锁眉头,宣布从即日起每日只供应一餐稀粥。朱重八站在粥锅前,看着浑浊的米汤里漂浮着几片发黄的菜叶,喉结不住地滚动。突然,身后传来孩童的啼哭,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乞丐扒着寺院门槛,眼巴巴地望着粥锅。

“哪来的野孩子!“广信抄起扫帚就要驱赶。朱重八鬼使神差地向前一步,将自己那份粥递了过去。小乞丐捧着陶碗狼吞虎咽,粥水顺着嘴角流进破烂的衣襟。广信气得暴跳如雷,当晚就让朱重八跪在佛堂前,青砖上的寒意渗入骨髓,比饿肚子更难熬。

春雨连绵的时节,濠州城外的野地里终于冒出些野菜嫩芽。朱重八和几个小沙弥被派去挖菜,却发现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被饥民抢先一步。有次他在溪边发现几株野芹菜,刚要动手,突然被人从背后扑倒。一个头发蓬乱的老妇人死死攥着菜根,指甲深深掐进他的手背:“这是我孙子的救命粮!“朱重八看着老妇人浑浊的眼里燃烧着疯狂的求生欲,默默松开了手。

瘟疫比饥荒更可怕地蔓延开来。先是后厨的伙夫突然暴毙,接着是负责洒扫的老尼。朱重八主动承担起掩埋尸体的差事,他戴着破麻布口罩,在乱葬岗挖着一个又一个土坑。尸体上爬满蛆虫,腐臭的气息令人作呕,可他麻木得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每当夜幕降临,他总能听见墙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那声音像毒蛇般钻进耳朵,啃噬着每个人的神经。

“皇觉寺要关门了。“慧仁和尚颤巍巍地把半块面饼塞进朱重八手里,“去云游化缘吧,留在这里...都是死路。“朱重八望着空荡荡的大雄宝殿,佛像的金漆剥落,露出斑驳的泥胎,就像这摇摇欲坠的世道。他背上破布包裹,最后一次敲响晨钟。钟声回荡在死寂的街巷,惊起一群乌鸦,扑棱棱的翅膀声里,他仿佛又听见了哥哥临终前的喘息。

离开寺院那日,朱重八赤着脚走在泥泞的道路上。雨水冲刷着他消瘦的脸庞,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他突然想起儿时在田间玩耍,每当雷雨交加,父亲总会把他护在蓑衣下。可如今,天地虽大,却再无一处能遮风挡雨的港湾。

化缘的日子比在寺院更加艰难。朱重八走遍濠州周边的村镇,却见家家关门闭户,偶尔敲开一户人家,换来的不是白眼就是恶语相向。有次他在村口讨饭,被几个顽童追着扔石块,额头被砸得鲜血直流。他蜷缩在破庙的角落里,舔舐着伤口,突然想起皇觉寺佛龛前的长明灯——那微弱的火苗,竟比此刻的人间更温暖。

深秋的寒夜里,朱重八在一座破窑洞里发现了几个流民。他们挤在一起相互取暖,有人已经气息奄奄。朱重八摸出怀里仅存的半块硬饼,掰碎分给众人。黑暗中,不知谁突然哽咽着说:“咱们这样活着,跟死人有啥区别?“这句话像重锤般砸在朱重八心头,他望着窑洞外漫天的星斗,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想起了哥哥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不甘的眼神。

当寒风卷起第一片雪花时,朱重八在一座山神庙里遇见了云游的道士。那人鹤发童颜,腰间挂着酒葫芦,竟分给了他半块酱牛肉。“小和尚,可知这天下为何如此?“道士仰头灌下一口酒,“因为这世道病了,病入膏肓。“朱重八盯着跳动的篝火,火光映得他眼神愈发坚毅。

次年开春,朱重八回到皇觉寺时,寺院已彻底荒废。断壁残垣间,佛像的头滚落尘埃,嘴角似乎还挂着悲悯的微笑。他跪在满地瓦砾上,对着虚空叩了三个响头。起身时,腰间别着道士赠送的短刀,眼神中再无半点怯懦——那个在饥荒中挣扎求生的小沙弥已经死去,此刻站在废墟中的,是一个眼里燃烧着复仇之火与济世之志的汉子。

濠州城外,朱重八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埋葬着太多苦难的城池。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那是元军在搜捕流民的队伍。他紧了紧身上的粗布袍,大步迈向未知的远方。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在他身后扬起一片遮天蔽日的烟尘,仿佛预示着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即将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