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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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八月复至,骄阳灼人,蝉声聒噪,更增烦闷。

柯雨声搭乘11路公交车驶向光芒大道,车窗外,来往的行人川流不息,柏油路上的出租车滴滴作响,外卖小哥骑着电动车风驰电掣,建筑工人顶着烈日挥汗如雨,古商城五颜六色的宣传广告铺天盖地。

公交慢下来,平稳停靠在站台。今天是城东凌云中学高一新生报到的日子,车上尽是书生意气的少年,朝气蓬勃。雨声心想:三年后就要面临高考,不能懈怠,要打好基础,我得全力以赴了!走着走着,雨声顿时感觉有些口渴,便快步去最近的校门口商店买水。临近教学楼,放眼望去,是一片不长但宽的水泥地,尽头是教学楼,大厅有几个锈迹斑斑的公用电话,他看见已有人在使用,这时才想起家人的叮嘱——到达学校给家里人打个电话以示平安。

雨声的家在离县城二十余公里外的无顶山,那里山清水秀。山下是小镇,名叫枫林镇,因满镇栽种着许多枫树而得名。镇里一共分为两条街,新街和老街,新街是一条笔直宽阔的公路,两旁整齐排列着崭新的楼房,玻璃幕墙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商铺林立,车水马龙,处处洋溢着现代气息;老街则似一条蜿蜒的巨龙,青石板路斑驳沧桑,两侧古旧的木质建筑飞檐翘角,雕花门窗诉说着岁月的故事,弥漫着古朴的韵味。该地以生产饮用水作为主要经济支柱,柯爸爸就在其天然水厂工作。雨声从小常听父亲教导:“只有努力读书,专心学习,考个好大学,将来找个好工作,才能出人头地!”

雨声买好冰水,仰头咕咚咕咚猛灌几口,接着来到教学楼。此时,六个公用电话已有五个人在使用,他刚抬手,指尖即将触到冰凉的话机听筒,背后突然卷起一阵风,带着冰棍的甜腻气息——一只粗壮的手猛地横伸过来,抢先攥住了话筒。雨声猝不及防,踉跄后退半步。他转移目光,一个铁塔般的少年凑到身后,宽大的校服被撑得鼓胀,肉乎乎的脸颊上还沾着融化的冰棍糖水,此刻正斜叼着冰棍。

凌云中学成立于十年前,是一所民办中学。在雨声所在的人口大县,原本教育资源紧张,只有县普高和县一中两所高中,难以满足就学需求。2006年,在政府与教育部门推动下,实验高级中学(公办)、求真高级中学和凌云中学(民办)三所新高中相继落成,凌云中学由一群从沿海返乡知识分子创立,他们带着满腔热血,为当地教育注入新的活力。

今年,雨声以467分的成绩进入凌云中学,本已达到县重点高中录取线,填志愿那天,凌云中学招生老师开出的优厚条件吸引了他——只要分数线达到县一中录取线,且填报我校志愿,就能免除学费,还可获得奖学金。再加上自己考的分数不是很高,在全校不足百名应届生中排第九,考虑到县重点高中竞争激烈,去凌云还能进个重点班,于是雨声毅然选择了凌云。他的这一决定,如投石入潭,在自己的命运长河中激起波澜。而隔壁2班一位原本排在录取名额之外的同学,凭借微弱差距递补进入,刚好达到教育局下发给本校的县重点高中第10个指标生名额,幸运获得了原本需缴纳择校费才能就读的机会,这也算雨声选择凌云中学带来的意外连锁反应。

“兄弟,我叫阿坤,我有急事,我手机打游戏没电了,挂着机呢,叫我兄弟送个充电宝来,你等会。”阿坤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拍着裤兜,像是在确认什么,脸上写满焦急。雨声听了勉强点了点头,比了个ok手势,目光却紧盯着阿坤的背影。阿坤站了一会,在那喃喃自语:“电话号码是18672……多少来着?”接着懊恼地抓了抓头发:“算了,我不打了。”说完匆匆离去。雨声随即拿起听筒,小心翼翼地逐个拨号,听筒里传来“嘟嘟”的等待音,时间仿佛被拉长。很快,电话那头响起熟悉的声音:“喂!”“爸,我是雨声!”雨声不自觉挺直了脊背。“雨声啊,到学校了吧!”“嗯,刚到。”雨声望着窗外摇晃的梧桐叶,树影在墙面上投下粼粼光斑。“东西都放到寝室没有?”“还没有,在教学楼报到领床号呢!”“哦,到了就好,好好读书,有什么事就跟我打电话,正忙着搬水呢,就这样。”“嗯好,我也要去吃午饭了。”话音未落,听筒里便传来“嘟嘟”的忙音,像是一片突然落下的帷幕。

雨声吃过饭,在去往寝室的途中,看见一座楼的侧壁上挂着一幅醒目的红底黄字横幅。上面写着:“新学期!新气象!新起点!新目标!”

夜里,晚自习结束的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同学们争先恐后地涌出教室,回到寝室,洗刷完毕,此时已是9点50分,灯已熄灭,8位同学躺在自己的床上唠嗑。只有陈开明一言不发,静静地半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雨声翻了个身问开明:“你的梦想是什么?”他这么一问,开明沉吟片刻,严肃地说:“这是个很神秘的问题,你们都下来,凑近点仔细听。”雨声又问:“有多神秘?”开明说:“神秘到科学家都不知道。”话音刚落,同学们立马把风扇一关,纷纷一跃而下,打着手电筒,窸窸窣窣地围到了陈开明的床边,他们个个伸长了脖子,眼神中充满了期待。开明看着大家好奇的样子,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像鲁迅一样的文学家,以‘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为座右铭。你们要替我保密,不必要太声张!”同学们听了由衷地点点头,眼中满是敬佩。

突然,门外传来值班老头的吼叫声:“这么晚了,还不睡!吵什么!”雨声和其他同学顿时惊恐万分,慌乱之中,大家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跑回床上,两眼紧闭,大气都不敢出。即便闷热难耐,有的同学还是急忙拉过被单蒙住头。雨声心急火燎地爬上梯床,却一个踩空,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当他蜷缩在地上嗷嗷叫的时候,一道白光照在他脸上。他下意识伸手遮挡,眯着眼睛,只见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拿着手电筒站立在他面前。此时,除了开明睁着眼睛依然平静地半躺在床上靠着墙一副镇定的样子,其他六个都酣然大睡,时不时发出打呼噜的声音。因为雨声摔在地上太过显眼,加上开明没有睡觉,值班老头认定他俩是‘罪魁祸首’。他怒目圆睁,厉声呵斥:“你们搞什么名堂!眼里还有没有纪律?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师?明天你俩去扫厕所!”一边按下空调遥控器。冷风呼呼吹出的瞬间,一个同学假装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若无其事地说:“什么情况?老师,你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我刚梦见考清华呢!”

次日,雨声的班主任吴老师得知此事后,脸色铁青,大发雷霆。他将雨声和开明叫到办公室,“啪”地把教案本摔在桌上,手指关节敲着桌面,劈头盖脸地训斥道:“学校三令五申,晚上必须按时就寝!你们倒好,带头违反纪律!”训完,他沉着脸命令两人面壁思过,并写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检讨。“这是学校的规章制度,容不得半点违反,不遵守就是对校规的不尊重!”吴老师语气严厉,眼神里满是失望。

雨声和开明在接受惩罚打扫卫生的时候一丝不苟,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也浑然不觉。

四天后,凌云中学高一一年一度的军训即将来临,整个年级组忙得人仰马翻。雨声的班主任吴老师站在讲台上,双目放光,面对全班同学,满脸兴奋地介绍:今年的军训学校花了多少费用,请了来自哪个军校的教官,来自哪支具体的部队,以及由何人担任军训的主要负责人。

军训前两天,雨声感觉胃里像被塞进团烧红的铁丝,疼得直不起腰。学校医务室的“装修中”木牌已经挂了整整一周,他只能攥着请假条,跌跌撞撞地冲进校外那家破旧的爱康诊所。褪色的“悬壶济世”锦旗歪挂在墙上,玻璃柜里的药盒蒙着灰,柜台后的医生戴着蛤蟆镜,正慢条斯理地修剪指甲。“医生,我胃痛得厉害。”雨声冷汗浸透了后背,扶着柜台才勉强站稳。医生透过蛤蟆镜,目光锐利地扫过他校服上的校牌,嘴角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多久了?有病史吗?”“两天...您先给我看看吧!”“急什么?不了解情况怎么治?”医生推了推镜片,那些关于饮食、家族病史的问题,像苍蝇般围着他嗡嗡打转。当对方终于问出“要不要打针”时,雨声的耐心彻底耗尽,转身冲进了灼人的日光里。

说来讽刺,走出诊所的愤怒竟暂时压过了胃痛。柯雨声正琢磨着“愤怒能缓解病痛”的道理,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嗤笑。戴蛤蟆镜的医生倚在门框上,报纸折成扇子敲打着手心,镜片后的目光像钩子般勾住他:“小伙子,感觉好点了?”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让雨声心里“咯噔”一下,他这才发现自己对医学的认知仅仅来源于生物课本上的几张消化系统图,而胃里残留的隐痛正提醒着他,要是真因为一时意气耽误治疗……冷汗顺着脊椎滑进裤腰,那些关于“小病拖成大病”的新闻报道不受控地在脑海里翻涌,恐惧如同藤蔓般缠住心脏。“其实是情绪影响了痛感。”医生坐回柜台,从积灰的柜子深处掏出几盒药,包装上的生产日期已经模糊不清,“但你这是慢性胃病,得长期调理。要是恶化成胃癌......”后半句话被他吞咽口水的声音截断,雨声攥着仅有的150元的手开始发抖。问道:“多少钱?”医生说:“两百。”雨声说:“可我只有150,而且要留两块钱搭车回去。”眼前的医生仿佛突然高大起来,成了掌握他健康生死的权威。“会员充150送50,算你198,吉利数!”雨声付完款,跟医生摆手再见,塑料袋里的药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医生说:“去吧,记得以后常来。”

直到回校拆开包装,“保健食品”四个小字像耳光般扇在脸上,雨声才如梦初醒。他攥着轻飘飘的药盒返回诊所,却只看到前台立着“一经售出,概不退换”的告示牌,边角被太阳晒得卷起毛边。雨声盯着那行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半响,他抬脚狠狠踢飞脚边一颗石子,碎石撞在诊所铁门上发出‘当啷’声响。他喉咙中发出一声压抑的怒吼,眼眶通红,满是愤怒的血丝,此刻,但凡看到戴蛤蟆镜的人,都被他视作贪婪的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