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入牢舍醉眼逢知遇,得相书混沌遇红颜
后来郡县集课,属吏们私下里交谈,才知英雄所见略同,各县不分伯仲,竟是如出一辙地质人逼物。不过距单父东南三百里的沛县却是节外生枝,有一户人家执意不来领人。家里的意思是外徭便外徭,越远越好。此人便是刘邦,家里叫他刘季。两个兄长吃苦耐劳,赶上他这个老小游手好闲,吃喝嫖赌什么都干,只是不下田干正事。农活时分在酒家昏天黑地,被带往县府后,父亲刘太公正在忙着蹴鞫,所以顾不上赎人。
沛令周到为兵器顺利收缴准备庆贺,不想这小子成为烫手山芋,一个人不好迁徙,监狱也早已人满为患,再说为这事闹出风波没准坏了大事,于是他把狱掾萧何召来,耳提面命一番,临了又说道:“外面有车,快去快回。一定要妥当。”萧何明白县令的意思,会意点头。出来县令府门,发现只有县令的双驾马车在,略一皱眉,县令的座驾还是不坐为妙。沛县比较穷困,县府除了县令这驾双马车,便只有三辆单驾车,属吏们轮流乘坐。正犹疑间,舆夫夏侯婴招呼他上车。萧何看看空旷的四周,也没得选择,只有登车而去。
萧何是本地人,祖上世代为官,却无大进。他深谙律令,胸怀方略,如父辈一般默默做官,谨慎为人,属内诸事,不失黍累,从无纰漏。秦皇帝立朝,尽贬六国贵族,将天下分为三十六郡,从严治政。临淄人周到沛县为令,相中萧何,便迁为狱掾,诸事相委。萧何更是处处揣摸县令心思,事事谨慎小心。眼下他紧赶着来到关押刘邦的地方,吩咐守卒开门。一路上他已想好计策,因为他看出正在兴头上的县令欲息事宁人,便一路盘算着走进院子。
这里本是前任县令的旧宅。县府的后庭一般是县令的居所,原县令为了宽敞,另外修建了府宅。前时因为抵抗秦军,县令举家死于乱军之手。周到觉着不吉利,尽管府宅早已修葺一新,他却照旧住进县府后庭,这里临时改为羁押所。萧何站在院内,不经意地巡视,并不直接去关押刘邦的屋子,守卒也只好随在他身后。这时夏侯婴已拴好马车,右手提着马鞭轻轻摔打着左手,晃悠着进来,用眼神与守卒打招呼。守卒回应一笑,撞到夏侯婴询问的眼神,便冲着关押刘邦的东门房一努嘴。夏侯婴会意地直奔过去,隔着窗户往里看。屋里光线很暗,他使劲瞪着眼睛才看清窝在墙角流着口水酣睡的刘邦。他差点笑出声,挪步来到萧何跟前。他在县府多年,对沛县各路官员脾性摸得烂熟。萧何办事严谨,为人却随和,轻易的什么人都不得罪。夏侯婴知道萧何在等时机,便说道:“倒不孬啊!”夏侯婴最爱和稀泥,而且出口便是这句口头禅,“这人我认识,中阳里人,整天游手好闲,把他抓来这可成全了他家。不过此人为人豪爽,爱结交,只是有点无赖,上次我送郡尉回来路过中阳里,他醉醺醺地差点撞了我的车,还赖上了我。”
萧何微笑着听着,刚要开口问什么,关在屋里的刘邦正好醒来,嚷嚷道:“你们凭什么抓我?喝酒又不犯法。你们放不放我?要真不放,你们可得管我喝酒。喝酒,拿酒来!”萧何也不出声,拿眼询问守卒,守卒忙道:“来的时候便醉着,两人架着进门的。一直这样,要么睡,要么喊。”萧何不易察觉地摇下头,心思这些士卒为了凑数什么人都抓。萧何来到窗口,问道:“知道为何将你收监?”
刘邦抬头看着萧何,因为外面光线强,而萧何又背对阳光,使他看不太清外面这人的面目,但明显看出这是一官,疑惑地打量片刻,感觉来人并不像是兴师问罪,这才道:“我去哪知道?喝酒总不犯法吧?”
萧何不动声色:“《秦律》第一百四十三条:三人以上无故群饮,罚金四两。”他有意将“无故”二字说得快而不清,而把重音放在“群饮”上。
“三人?”刘邦头一歪,“我从来一人喝酒。再说你们官家天天群饮。”
萧何不曾想刘邦还有这心思,沉着声说道:“官府要务,自然例外。”
刘邦辩道:“难不成只对我们百姓?”
萧何纠正道:“黔首。”
夏侯婴这时上前一步说道:“刘季,认识我吧?”
刘邦眨眨眼,看清了夏侯婴:“你小子驾车撞了我,还不认账!县爷,拿他!”
夏侯婴被他恶人先告状的做派气乐了:“倒不孬啊!明明你醉醺醺地差点撞了我的车,还赖我?”
刘邦瞥一眼萧何,发现萧何并未生气,而是饶有兴致地在听,便道:“我在哪?中阳里。中阳里是哪?我家。你在哪?县城。你县城的人到我家,不是你还是我吗?”
夏侯婴被刘邦这一通绕给逗得扑哧笑出了声,萧何强忍着才没笑出口。刘邦得寸进尺:“再说我不还请你喝酒了呢。对了,你还欠我们哥几个三杯酒呢。”
夏侯婴接道:“那三杯罚酒有人喝呀。”
刘邦不依不饶:“你说什么酒后不能驾车,我只好替你喝了。对了,我喝了。喝了便算了,放我回去吧。”
萧何接口道:“回去?刚才你言说,他欠你们哥几个罚酒,可有此事?”
“有呀?”刘邦又眨眨眼,一脸疑惑,说道,“不过你应该听到了,没这回事了,我喝了。”
萧何依旧声色不动:“哥几个,至少两三人,加上他,三人以上吧?”
“是呀,怎么啦?”
萧何突然变色:“罚!”
刘邦一惊,旋即又复一脸醉意:“不对、不对,我没说,你绕我的。对了,我们是分案喝的。对了、对了,分案,武家店根本没有大案,只有二人台。对吧,老弟?”
夏侯婴为这个迷迷糊糊的精明家伙折服了,他知道萧何此行的目的是放人,于是像是对刘邦,又像是对萧何说道:“倒不孬啊!让我想想?还真是。”
萧何顺水推舟:“不管怎么说,聚众饮酒是不妥的。好在没酿成什么后果,今天给你个教训,回去好好做事,不可胡来。”说着,示意守卒打开房门,放刘邦出来。刘邦在屋里折腾了大半天,此时酒醒大半,晃晃荡荡出来,被西斜的阳光刺得双眼一眯。刚要出院子,又回过头说道:“这日头都要下山了,我怎么回去?车送我吧。”
守卒一挺手中的长戟:“走!”
刘邦鬼笑一下,晃出门去。左拐右拐出来城门,看看太阳已挂树梢,想到县城到丰邑还很远,便疾步赶路。一路上只见匆匆回程的男男女女,不见有出城之人,心中不免寂寥。夜色渐渐袭来,冬夜难免几分凉意,刘邦不自觉地缩一下身子,抱着双臂急急赶路。这时身后一阵马车声响,他急忙让到一旁,一架马车衔着烟尘呼啸而过。刘邦掸一下荡在身上的飞尘,心里暗骂一句,又不觉泛起一丝羡慕。抬头再看,马车已停在路边。刘邦疑惑地绕过马车,走到车头时才发现是夏侯婴,不觉“嗨”的一声。
夏侯婴跳下车,拦在刘邦面前:“倒不孬啊!季兄,一个人走夜路不孤单么?”
刘邦像是遇到了救星,抓住夏侯婴的双臂摇着:“我说嘛,想着老弟不会不顾老兄的嘛!”
“兄弟嘛,上车!”夏侯婴说完,二人一左一右跳上马车前辕,夏侯婴扬鞭一甩,两匹马向前一拱,马车便甩下烟尘,奔向夜幕。
吕家自是将祖传的一只青铜鼎送到县府,换回了吕泽。一场虚惊,虽然搅得大婚败兴,却因夕聚朝散而使得小夫妻一日之间由素昧平生而历经患难,平添几分恩爱。吕泽内刚,董桂外秀,夫妻互补,小日子倒也过得滋润。只是后生们听房听出故事,逢人便讲,以至许多人见了吕泽总会坏笑着问道:“这就睡啦?”立时便有人接嘴:“你真厉害!”愣是让不苟言笑的吕泽甚是无奈。
吕家二男三女,吕雉是吕家的次女,小字娥姁,却不是个一般人物,这是父亲吕文从面相看出来的,说是将来全家的富贵都要靠她。
吕雉的父亲吕文,字叔平,原本是吕堌里一位鸡鸣而起、日落而息的自耕农,后来才做了相士。起因是几年前他施舍给过路的黄髯老公半罐饮水,一脸倦色的黄髯老公,丢下两捆破竹简,扬长而去。吕文打开看时,篾黄乌旧,系绳几断,倒还看得出那是一色大篆。开首便是“命难知,相易求;命于天,表于面。……”吕文认得一些字,儿时也是从过师的,认得这是相书。这一读不当紧,着了魔。竹简破旧,三排缀绳有两根都是断的,手头这部还算好点,另一部竟提不起。遂丢下田事,转还家中,将竹简铺在床头,俯身就读,害得发妻挤到两个女儿房中就寝。他也顾不得这些,只是竹简断缀失序,难免凌乱,读来极为不便,于是寻来缣帛,直录其上,收入麻橐之中,整日带在身上,惜如怀璧。
不过,他读懂的不多,而况竹简散乱,前后不联。但这并不影响他依术看相,而且越是看不懂越是兴致勃勃,逢男便看,遇淑即相,开口便是“相君之面,……”随之一通似懂非懂的说辞。刚入门之徒,既不明机理,更不知变通不识经权,溢美之词人尽笑纳,不敬之语难脱抑郁:“给自己相呗!”“回家相吗!”医不自治,他是知道的,给儿女一相,不为不可。不知是自知相术尚浅,功力尚弱,抑或是灯下黑,眼前瞎,他竟没想过给儿女相面。经这戏侮的一说,他如梦方醒,丢下众人,直奔家中,叫来二男二女,他惊住了,哑了半天,嘣出一句:“贵,贵不可言!”本来他得到相书潜心研读,是入了道的,遇人便看、逢人便相也是兴之所致、心之使然。平素看相,不过是吉凶富贵,一时也难以应验,周遭人众对这个半路出家的吕公是敬而戏之,他也随遇而安,富贵由人,对相术是不曾存疑的。但这番相子之后,他兀自生出一种莫名的玄空感、落寞感。他坚信自己的相术,儿女皆大贵,但瞧瞧田间地头的境况着实令人难以置信。
自从吕文相过儿女之后,便每日背着麻橐,游走于吕堌里不远的桃溪邑城中。倒也不逢人便曰“相君之面”,只这么闲逛,不时自言自语:“贵,贵不可言。”口干了,脚累了,便找一酒家,酒足饭饱之后,自是无钱付账,他也不急,静静地等着着急上火的吕泽找来,听着儿子爱恨交织的唠叨,看着儿子付清了酒钱,起身便走。时间久了,吕文遇到一位老狱掾,二人一见如故,拆解相术,与论世事,甚是投缘。慢慢的他从老狱掾口中知道了诸如天下争于战国,秦王欲霸天下,再读读缣帛上的经文,似有所悟。白天与老狱掾拆白,晚上被儿子领回来,便边读经书边讲给儿女听。小女吕媭才几岁,自是听不懂,长子吕泽倒是听得懂,只是白天农活缠身,持家操劳,太阳一落山,推开饭碗倒头便睡。次子吕释之淘气,得空便溜。只有吕雉一边帮母亲做针线,一边听父亲念叨。什么感慨当初春秋争霸、战国称雄,哀叹如今三晋不存,燕楚不再,唯齐与秦东西相望,却也危若累卵。尽管听不大明白,吕雉还是耐下心来支着耳朵。
虽说吕文自此不问家事,不过长女早嫁,身边的儿女已大,外有吕泽支撑,内有吕雉搭手,吕母虽然身体不好,居家过日子还算如常。
哪知吕家刚刚适应了吕文的疯癫,他竟又出事端。那日吕文又与老狱掾对酌,老狱掾喝到动情处,声泪俱下地泣诉魏国已亡,齐国日衰,秦王日盛,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国呀家呀呼作一团。吕文一口酒噎住,满面通红,魏国已先于楚国而亡,现在只有齐国尚存。想起女儿之贵,必附魏王;齐国若立,魏国尚有复国之望。而今齐国危在旦夕,岂能袖手旁观?于是起身出门而行。老狱掾也是见惯不怪,由了他去。
直到日影西斜,吕泽找到酒家,已是浑沌一片的老狱掾只会一个劲摇头。吕泽满城找寻,吕文踪影不见,便先行回家打了个招呼,然后带了吕释之复又入城寻找。直到次日,已是日上三竿,疲惫不堪的兄弟俩又遇上没事人似的老狱掾,复问,老狱掾才如梦方醒:“原本以为叔平兄归去,实没在意,难道?”“难道什么?”吕释之一脸的不耐烦,抢口道。老狱掾毫不理会吕释之的不敬,依旧不紧不慢地道来:“原本以为吕公酒过醉语,莫非真往临淄面王而去?”吕泽苦笑一下,父亲半疯半癫,说他怎样都有可能。他谢过老狱掾,带着吕释之回到家中,简单收拾了行囊,跟母亲道了别,又交待吕释之几句,便匆匆赶往临淄。不几日人便回了来,一看垂头丧气的样子,吕母心便凉了半截。吕泽把母亲拉到一边,告诉这几天的情况。吕文还真的去了齐王宫,可有人说他相面齐王“三月饥亡”被砍了头,也有人说是齐王赏下了,只是人不知去向。前者的说法很有可能,如是这样,得赏的说法恐难是真,想是砍了头。可是秦军入城一片混乱,尸首不见,王宫也进不去,吕泽念记家里,便赶了回来。吕母叹了口气:“这也是命吧,在家他也干不了啥,死了走了,由他去吧。”她又叮嘱吕泽先不要告诉弟弟妹妹,“就说是找不着了,留个念想。”
一晃三年过去,吕雉已是及笄之年,人也发育得丰满,加上家里地里忙前忙后,束发后的她丰腴中有几分粗壮,却也不失少女的妩媚。这天吕雉正在家里忙活,却见山里人打扮的一家三口,推着辆鹿车找了来,从车上搀下一位长须老者,透过昏花的老眼,吕母认得出那是吕文。吕文像做错事的孩子,立在吕母身侧垂首不语,那女子却大大方方地叙说个不停:
“三年前我在山上砍柴,看见阿伯骑在树上摘果子吃,不留神摔了下来,伤倒不重,就是一时动弹不了了。我连拉带拽把阿伯弄回家,问是哪人,也不说话,直摇头。带俩囊子,傻沉傻沉的。人在这儿,得养着呀。我便天天伺候着他,他倒不言生,什么也不干,还时不时掏出本书瞎看。你说他傻吧,这不那回我病了,发高烧,他还能给我烧碗粟片粥。我那个天呀,病都好了一半。可时间一长啊,闲话出来了,别看山里仨半人。我一想吧也是,我一黄口小姑,养一老头在家里也不是事儿呀,可咋问他也不说家在哪。没办法,我便顺手扯乱藤,嫁给阿圆——别傻笑,你是捡个大便宜,不然我会嫁给你?——不过阿圆也是好人,倒插我家,一齐个伺候阿伯过日子。”
山妹一口气说个不停,吕雉见母亲几次张口插不上嘴,见是个空,忙说道:“太谢谢大姐了,这么多年。”
“咳,谢什么!在我家也没吃什么好东西。这不,前些时,村里破天荒要‘上计’还是‘下计’,算啥‘口赋’,收钱呗。我说阿伯不是我们家人,捡来的,也不会干活。人家不信,问他:‘你哪人?’你猜怎么着?跟明白人一样,讲的一清二楚。我是又气又喜,这不便把他送回来了。”山妹总算说完,放下了心事,想起了口渴,恰见吕雉端了水来,顺手接过,一通猛灌,一大碗水下肚,用衣袖抹去嘴角的水滴,喘了口气,惬意地望着吕文。
吕母上前拉住山妹的手,一只手在手背上摩挲着,嘴里只剩下道谢。吕雉往屋里让,阿圆看山妹,山妹摆手说道:“不进屋啦,阿伯找到家我这心便放肚里了,我们这就回,一来一回好几天,家里还一大堆事呢。”吕母、吕雉一个劲地劝,憋了半天的吕文也开了口相留,山妹这才放开脸:“成,吃你们一顿,算是还我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吕雉忙着找出过年才吃的麦面包了黍面炕了一筐饼,跑到房后割了把头茬韭菜,拌上鸡蛋烧道菜,看着客人吃上了,又把母亲拉到一边,商量怎么谢人家。到山妹临走时,吕母把家里仅有的百十钱包上,吕雉又把剩下的麦面捎上给她,山妹像踩着蒺藜一样跳了起来:“你这不是打我脸么?我可不是图回报才留阿伯的。”又转向阿圆骂道:“死鬼,还不快推车走!”吕雉见山妹认了真,知道她不会接东西,便转身把没吃完的饼给拿上,山妹一笑,接下了:“成,让孩子路上吃。”说完向吕母、吕雉挥一下手,又转头冲直首不语的吕文嗔怪地一瞪眼:“好了,走啦。”回眸的那一刻,眼眶一闪,别过头去,追赶前面的丈夫。
看着一家三口远去,董桂一拉吕雉的衣袖:“你把那麦面饼都给她啦?咱过年才能吃着的!”吕雉白一眼嫂子,她对这个精明的嫂子很是看不惯,此时也懒得多语,对着发呆的吕文说道:“爹,你在人家吃了三年,也不多谢谢人家?”吕文不好意思地一笑,笑中不易察觉地跳跃着一丝神秘。
吕文原本想着老太婆会唠叨个没完,不想竟没理他,人人都有自己的事。吕释之在田里忙,一早出工到天黑才回来。吕雉忙着给他烧水洗澡,然后又操持别的事去,只有小女儿吕媭围在他身边问这问那,这才知道老大已经分家,孙子都一岁多了,不觉一阵失落。其实他并不疯,早些年是有些走火入魔,在山里这几年,他从缣帛中又参透不少,尽管只是皮毛,却也受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