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前言
政治思想是一个思考场域。它研究的是国家如何组织以及国家内部权力如何行使的问题。因此,政治思想涉及的内容包括:政府、政体和政治制度的类型、政治行为体之间的竞争以及经济、卫生和社会体系的组织。
但政治思想也可以拥有更大的维度。它可以从社会历史主动性能力(即创造力、发明力和创新力)的角度,探讨一个社会在过去、现在和未来如何创造自身生存所需的物质和非物质条件。在危机时期,即在受到衰退因素影响时,一个社会需要思索如何找到有效的解决方案,从历史的熵增定律中解放自我,这就属于政治思想探讨的范畴。
在本书中,我们将政治思想定义为:从一个社会的历史主动性能力的角度对其未来所进行的思考。政治思想旨在对国家的过去、现在和将来进行批判分析。这是围绕国家所进行的批判性、前瞻性、规范性和指导性的思考。因此,政治思想要求其践行者超越历史事件的洪流,与时俱进,提出指导方针,令一个社会能够有效地把握自己的未来。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似乎很难否认,前瞻性政治思想在当代非洲是很罕见的。人们更常见到的是社会活动者或革命者空洞的辞藻论战,其后果仅仅是引发民众心中的怒火,而最终现实的重压仍会将他们推回到饱受自身历史束缚的旁观者的位置上。
非洲前瞻性政治思想的稀缺无疑是源于日常的苦难。人们忙于应对各种紧急情况,采取的措施仅仅是扬汤止沸。然而,也有一些非洲人成功地超越了应对日常急难的局限,从前瞻性和规范性的角度思考未来。
他们当中最杰出的当数谢赫·安塔·迪奥普(Cheikh Anta Diop,以下简称“迪奥普”)[1]。他的政治思索始于殖民时期,却聚焦于去殖民化后非洲社会的未来。他的政治思想充满睿智之光。在广度方面,迪奥普的思考涉及经济、教育、政治制度、文化和科技等方面;在质量方面,他的政治思想没有建立在教条主义或意识形态之上,而是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之上。
可能有人会感到讶异,迪奥普主要以其历史学成就而出名,而本书却探讨其政治思想。这种讶异其实是由于对迪奥普的作品缺乏了解导致的,不过产生这个误解也情有可原,因为整体把握迪奥普的作品并不容易。读懂迪奥普需要有一定的跨学科教育基础,否则无法对其作品进行评价性阅读。迪奥普的作品包括科学的论述和政治学的论述,而二者之间联系密切。因此他的作品很复杂,需要在科学论述和政治论述之间进行辨析,并建立关联。换句话说,只有对其科学话语和政治话语进行整体性阅读,或者说是包容性阅读,才能体会到迪奥普著述的智慧。
这就是为什么不仅要从科学批评的角度,而且要从政治哲学的角度来阅读迪奥普的作品。只有从政治哲学的角度,我们才能把握迪奥普作品的政治之峰。当我们攀缘而上,就会发现这样一种思想:它从对非洲现实的科学分析出发,提出政策建议,以推动后殖民时代的非洲社会走向现代非洲的未来[2]。换句话说,从政治哲学的角度来阅读迪奥普的作品,就打开了我们理解迪奥普政治思想的大门。
几内亚学者多兰克·阿西法特·迪亚塞尼(Dorank Assifat Diasseny)如此评价迪奥普:“……这位杰出的非洲学者并不满足于探索过去,寻找证据,重新确立在人类共同遗产形成过程中黑人为古埃及文明做出的贡献;他还修复了非洲人的记忆,那些出于意识形态动机而赋予法老文明以白人文明性质的人曾故意掩盖这些记忆,他让非洲有理由相信和期待自己的未来和命运。他在自己所有的著作中都阐述了自己的观点、信念和建议,特别是在《黑非洲联邦国家的经济和文化基础》(Les fondements économiques et culturels d'un Etat fédéral d'Afrique noire,以下简称《基础》)一书中。”[3]
诚如迪亚塞尼所说,迪奥普所有的著作都或多或少地体现了其政治建议,但他在各种期刊发表的诸多文章同样详尽阐述了其政治思想。后来,迪奥普在《基础》一书中就此进行了综述。[4]这本书与所有相关论文共同构成了迪奥普作品的政治之峰,构成了其政治思想的大厦。
迪奥普的政治思想著述大多书写于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即去殖民化之前。这意味着这些著作带着时代背景的印记,必须结合时代背景进行阅读,才能掌握蕴含在其中的智慧。[5]我们发现,迪奥普的政治思想和黑人精神(la Nérgitude)文学运动相反,它既不是源自非洲复仇民族主义,也不是源自寻求人类学认可的争论。[6]
我们认为,他的思想源于一种几乎没有人能意识到的前瞻性政治规划。在殖民的时代背景下,迪奥普致力于预测未来非洲国家在去殖民化后将遭遇的问题。为此,迪奥普明确了自己的目标:首先,要探讨未来独立的非洲国家在去殖民化后将面临的主要问题;其次,制订有效的方案来解决这些问题。所以迪奥普认为,应提出一种能够预测并解决去殖民化后非洲新独立国家所面临困难的政治思想。
前瞻性的努力正是迪奥普政治思想的鲜明特征。我们记得,早在20世纪50年代,迪奥普就提出了在萨赫勒地区植树造林的设想,以防止荒漠化的蔓延。实际上,迪奥普认为,有必要预见哪些是非洲独立后可以让非洲人民有效地重获主权的先决条件。但迪奥普所思考的主权并不是国际公法意义上的主权,即领土独立和国际法律人格。迪奥普探讨的是国内公法意义上的主权:在经济、政治、文化、语言、技术、科学和军事层面对国家空间的有效掌控。因此,迪奥普的主权概念是全面的,即不限于对外主权(领土独立和国际法律人格),而是扩展到对内主权(在经济、政治、文化、语言、技术、科学和军事层面对国家空间的有效掌控)。
那么就出现了一个问题:迪奥普不朽的科学著作对于恢复全面主权的政治计划而言有何意义?对于全面阅读过迪奥普作品的人来说,答案显而易见。当我们全面阅读了他的作品,就不难发现迪奥普科学著作的存在价值:为其政治计划奠定坚实的基础。因此,我们只有全面阅读迪奥普的作品才能真正地理解他的政治思想。
非洲独立60年后的今天,我们得以有充分的时间差对非洲社会后殖民时代的道路进行批判性审视。众所周知,发展政策决定了非洲所走的道路,而非洲的道路背离了迪奥普的政治思想,它使非洲在政治、经济、教育、技术、科学和军事等领域不幸地陷入僵局。[7]那么,假如非洲国家遵循了迪奥普的政治方针,其去殖民化的道路会不一样吗?
按理说会不一样。非洲的发展政策建立在教条和意识形态的基础上,而迪奥普的解决方案则基于科学的分析。可以确定的是,迪奥普的建议与发展政策倡导的方向截然相反,而后者的失败引发了有利于迪奥普建议的效能推定。最重要的是,在当前的国内国际背景下,迪奥普的政治思想并未过时。[8]
迪奥普政治思想提出的建议,给后殖民时代非洲社会面临的问题带来了理性的解决方案。显然,这些建议本可让非洲国家避免陷入发展政策带来的困局。这也意味着,为了打破后殖民时代的困局,我们需要回溯迪奥普的政治思想,并落实他的建议。
这就是我写这本书的动因,我要呈现的正是迪奥普的政治思想。我们希望非洲和非裔青年能够认清并远离将非洲社会带入困局的发展主义话语。[9]
迪奥普在《基础》一书中写道:“非洲问题研究进行了很多年,现在到了进行务实结论的时候,要尽可能清晰地归纳和表述研究结论,以便更好地运用。”迪奥普建议从空谈走向实践。这条建议尤其适用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出生的几代人。这几代人受益于前辈所思考和制订的解决方案,以推动后殖民时代的非洲社会走向现代非洲的未来。他们需要做的只是应用这些解决方案。在前人的思想中,最适用和最具操作性的就是迪奥普政治思想的主要内容。这就是为什么非洲青年和非裔青年不应忽视迪奥普的政治思想,这一知识源泉是他们创造现代未来的支点。
为了界定迪奥普的政治思想,本书将对迪奥普曾阐述过的主要政治议题进行梳理。[10]在明确这些议题之后,本书将结合迪奥普作品的原文,来呈现迪奥普的观点。本书采用的结构旨在将迪奥普政治思想与其产生的时代背景相呼应。我们首先分析迪奥普作品的影响,然后探究迪奥普政治思想的根源及其智识基础,最后按照理性和逻辑的顺序,阐述构成迪奥普政治思想的政治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