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言
现代的国际化大都市以历史传说人物作为自己的文化代表,以民俗性符号来承载现代性空间的表达,这似乎是很罕见,但在中国,这很引人注目。如北京,原来叫“八臂哪吒城”,都市是以一个著名的神话故事命名的;同样,广州城号称“五羊城”“羊城”,也是来源于一个神奇的故事,广州的城市标志就是“五羊”群像。中国最大的都市之一上海,则是拿一个历史传说人物作为自己的标识,这就是春申君,2000年前的历史人物,与江南城市群共享,并高调将其作为城市标牌。
上海的简称为“申”,表明这个城市记得自己的传统,这很了不起。春申君姓黄名歇,号春申君,是春秋时期楚国的一位政治家、军事家、水利专家,也是一位学者。上海一带,传说曾经是春申君的封地,其封地名申,故名。在今天的上海,关于春申的民俗叙事比比皆是。如上海的母亲河叫黄浦江,是因为春申君姓黄。也因为传说春申君带领民众开掘了这条河,所以叫黄浦,也称春申浦,又叫春申江,也名申江。上海学界有一个“浦江学者”的称谓,浦江便是黄浦江的省略。中国近代有一份著名的报纸,叫《申报》,最初叫《申江新报》,1872年创办,是现代报业的开端,其影响力之大,在现代中国报界,是无与伦比的。创办这个报纸的是外国人,选用“申”“申江”,是对上海民俗的研究后的选择,可谓高瞻远瞩,也可见人们一直就是以春申君为地域的最高标识的。如果客观一点看,“申”就是中国现代性的重要标识,《申报》是现代中国重要的信息生产与传播源头之一。经营报馆的史量才,以及后来在《申报》及其副刊上撰写文章的鲁迅、茅盾等著名学人,似乎没有谁说过在上海办《申报》不合适的话。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作为春申君的“申”代表上海,是一种共识。
上海也简称“滬”(沪),据说这个沪是一种捕鱼的工具。今天,官方称上海为“沪”的时候要比称上海为“申”的机会要多,可是,关于“沪”的叙事实在让人没有感觉,简体的“沪”字让人与捕鱼工具很难挂上钩来。
自战国时期就开始的关于春申君的传奇,经过秦汉的扩展,在明清时期有了新的发展,内容也更加丰富了。上海的地方志,开始明确地表示:上海的乡镇过去是春申君封地。这一两千年来不断发展的春申君故事,甚至被载入《辞海》,进入乡土教材,充分体现出上海人的文化认同。
但在20世纪后期有人质疑了。先是一些网文说春申君与黄浦江不搭界,其后也有历史学的专业人士介入。他们似乎发现了新大陆,认为黄浦江是明代疏浚的重要工程,而春申君生活在公元前300年左右,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春秋战国时期的黄浦江一带似乎都是汪洋大海。所以,春申君黄歇开掘黄浦纯粹是传说杜撰,根本就不是历史。这种讲述一下子也获得媒体的热捧,上海一下子似乎与春申君没有关系了,因为楚王封给黄歇的土地,说不定就不是上海这里的。这是一个上海文化的小小事件,也是一个城市文化建设严重错误观念的表现,也是人们对于地域文化认知误区的典型表现。
我们该如何看待承载地方文化的历史与传说呢?
历史是一种话语,一种叙事,基本上有着科学性的要求,准确性的要求,要求是据于历史事实的表述。尽管有些史学家认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都是现实需求的产物。但是,真实性还是历史的生命线之一。
但是,影响人们的社会与文化生活的不仅仅是历史的叙事,还有一种叫民俗的叙事。它有一部分是据于历史事实,但是更多的是据于理想的,情感的表达。最典型的是神话传说。这些故事大都不是真实的历史,但是是真实的情感、真实的理想、真实的愿望、真实的道德评价。民俗叙事是在历史人物和事件的基础上的加工与重塑,是一种人文精神与地方观念的凝聚。这种叙事最初是以口头语言的形式流传着的,也有以语言文字形式记录着的。随后便有民俗仪式相随,并伴有景观形式。在传统时代,民俗叙事以语言文字、仪式行为和图像景观三合一的方式传承传播,以产生强大的影响力,产生强大的社会认同,形成地域的叙事,有些进而成为国家的叙事。在人类交往不断加强的时代里,这些叙事也成为跨越国家界限,具有国际性的叙事。相对而言,民俗叙事比历史叙事传播要广,影响更大。在大家津津乐道的《三国演义》的故事中诸葛亮、关羽的影响力,要远远比《三国志》叙事大很多很多。民俗信仰中关羽早已经不是历史的叙事了,今天的关羽叙事,已经是中国文化的代表性故事,是中国人的传统的价值观体现,已然成为中国伦理的符号,并跨越国界,成为人类的共同价值之一。
这就是地域文化流传的两种重要的叙事:历史的叙事与民俗的叙事。整个社会就是在这两种叙事中构型的。一般说,传统的精英阶层重视历史的叙事,而民间社会广大民众重视民俗叙事。但是也不是互相排斥。两种叙事从价值观上看,基本点都是一致的,而后者有着明显的价值强化,相关情节更加复杂。社会管理者无不非常重视民俗及其叙事的社会功能。因为民俗作为千百年情感的凝聚,价值观的凝聚,很少管理者会有人去冒犯民俗情感来独断专制,因风顺俗是历代重要的治国之策。如果统治者要推行一项有益的政令和礼仪,往往采用化礼成俗的方式。“礼从宜,使从俗”,这是《礼记》记载的重要古训,实在不可违背。
明清时期,许多上海的饱学之士,在编撰上海的地方历史的时候都强调:上海一带诸乡镇,诸府县为春申君之封邑,这是一种地方的文化认同,体现出该地域民众的英雄崇拜,与英雄为伍,以英雄为祖,这是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春申君纵横捭阖,带领民众兴修水利,他军事政治才能出众,事业辉煌,这是有战国秦汉史料记载的。春申君是上海周边历史上最为杰出的人物,不崇拜春申君崇拜谁?在春申君治理区,存在着广泛的对于春申君的信仰,这是江南地区、太湖流域、长江流域广大区域普遍的英雄崇拜,上海春申君传说不过是这个文化区的一种表现而已。无锡、苏州、湖州的江苏、浙江等地,奉春申君为城隍、为开城祖者,比比皆是。当然还有安徽、河南、湖北等地都有春申君崇拜。这绝不是上海一地的异想天开,更不是历史上的民众和学人历史知识欠缺。实在不是上海地区的明代学人知识不够,也不是近代学人水平不行了,而是他们遵守了地方文化的基本规则:遵从民意,遵从古训,与英雄为伍,以前贤为师,为了地方的提升,建立乡贤榜样。所以,明明是明代人自己修筑疏浚的河流,以地方大德古贤春申君命名,这就是境界,也是过去的上海先哲的过人之处,不是往自己的脸上贴金,而是光前贤之德,所谓光前裕后也。
但是,上海的春申君研究不足。上海不乏春申君的崇拜者、传承者,但是真的研究者就不多。这是令人遗憾的事情。
多少年来,我一直想着,我们为什么不能对地方的开拓者有所研究呢?正好,十多年前,王孝廉老师介绍了一位博士生来华东师范大学攻读学位,这就是本书的作者中村贵。中村贵有很好的中文功底,古文阅读能力超过多数的中国学生,在民俗学学生中,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中国学生,古籍阅读能力不如他。同时,他在日本研究楚国史,也有很好的积累。我想,这是春申君研究的最好人选。于是,对上海及其太湖流域重要的开拓者的研究责任,就落在了这位日本来华攻读学位的外国人身上。
论文经过了多年写作,终于完成了。这是长三角太湖流域的一件大事,也是上海文化的一件大事。我们要祝贺他,也要祝贺我们华东师范大学民俗学学科,又出了一部力作。
这部论文,文献与田野结合,是迄今为止用力最勤,资料积累最多的关于春申君研究的著作。虽然在田野资料与文献解读方面还有进一步努力的空间,在地方文化探索方面也需要更多的理论阐述,但中村贵有关春申君研究的成绩是骄人的。希望中村发挥自己在中国古籍上的优势,在民俗学领域占据独特的地位。中国民俗文化中最有价值的一部分是在中国的古籍文献中,没有文献基础的中国民俗学是走不远的。
这部著作还丰富了民俗学的重要传说的研究系列,从毕旭玲的传说历史研究与吴越海神研究,姜南的云南诸葛亮南征传说研究,张晨霞的晋南帝尧传说研究,雷伟平的上海三官信仰与神话研究,高海珑的豫北火神神话研究,余红艳的长三角白蛇传景观叙事研究,程鹏的泰山神话传说研究,游红霞的观音传说研究等,这些重要的民俗叙事,都是地方文化与国家文化的宝贵资源。中村贵有关上海与太湖流域的春申君研究,为中国的地方文化与地方杰出人物的传说叙事系列研究,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所以,我也要感谢中村贵为中国民俗学和江南文化研究做出的贡献。
2019年10月6日
于海上南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