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 “反教化论”与审美追求的极端化误区
由众多思潮流派构成的当代西方文论,在一些具体问题上常现分歧,不同流派往往各执一端,形成众声喧哗的局面。但是,在否定和抵制文学艺术的教化功能这一点上,几乎20世纪所有的理论流派都走向了空前的统一,形成了高度默契。“反教化论”由此成为一条贯穿当代西方文论始终的潜在主线。
“反教化论”的出现和盛行,与当代西方文论对文学艺术的功能定位密切相关。一些西方理论家认为,艺术的唯一目的是审美。美是单纯的,审美是超功利的。对审美的追求,不应附带任何功利目的,否则就会造成审美的异化。在对审美的纯粹化追求中,道德教化被视为最大的功利主义,受到艺术家和理论家不约而同的抵制。在这方面,唯美主义代表人物王尔德的观点最有代表性。在为其作品《道连·葛雷的画像》所作的“序言”中,王尔德公然表示:艺术家是美的事物的创造者,只追求美。如果一本书写得好,能唤起人的美感,那它就是本好书。因此,书只有写得好与不好,无所谓道德与不道德。意即,艺术不依赖于道德而存在,也没有义务为道德服务,艺术有自己的追求,那就是美,所以,艺术与道德无关。在《艺术家即批评家》中,王尔德进一步宣称:艺术家也不应该有伦理的同情。如果身为艺术家而有伦理的同情,那么这种同情就是不可饶恕的虚伪,它阻碍艺术的产生。王尔德的艺术主张,在当代西方文论其后的发展中越发极端,甚至被上升为一种文学艺术的评价标准。即,一部作品如果流露出了作者对正义、善良、温暖的追求和坚守,这部作品就与虚假和做作画上了等号。相反,那些突破道德底线,与人类道德追求相悖,肆意展示邪恶、狡诈、阴谋、残忍的极致之作,却被标榜为深刻,受到批评家的礼赞。其结果是,无涉道德的文艺创作最终发展为反道德。
的确,无论西方还是东方,历史上都曾出现过以道德说教为主要目的的创作倾向。这类创作生硬干瘪,用口号式的道德说教代替艺术品质的建构,伤害了作品的审美内涵,使文学艺术成为道德宣教的工具。这种倾向当然是不正确的。但是,因此就完全否认文学艺术固有的教化功能,认为艺术可以无涉道德、超越道德,甚至可以违背道德,无疑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陷入另一种误区。
从某种意义上讲,一切文学艺术都天然地携带着教化基因,都在履行教化职能。反教化论者在理论上激烈反对教化,但他们实际践行的,其实也是一种教化。表面上看,反教化论以审美为唯一追求,在创作中遵循“唯美是求”原则。运用各种技巧、采取各种方法,把他们所认可的美的事物挖掘出来,让作品美轮美奂,进而再将这种美呈现给读者,其最终目的无非也是作用于读者、影响读者,让读者接受和认可。发现美、展示美、传递美,用美的力量来打动人、陶冶人、感染人。这种审美过程毫无疑问也是教化的过程。只不过,这种教化没有明确地表达出来,而是以一种隐蔽的方式来完成。并且,什么是美,如何表现美,这本身就包含着创作者鲜明的价值判断、审美立场、审美观念,乃至道德选择,这些因素从作者到读者的传递,更是教化。
更何况,所谓“美”,从来不是一个本质主义的抽象概念,而是一个社会性、历史性的概念。美的构成中始终包含着人类社会实践的深刻烙印,与价值取向、道德因素紧紧附着在一起。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解释道:“美,从羊从大。”因为“羊在六畜主给膳也”,所以羊大即为美,并直截了当地说“美与善同意”。西方先哲也有类似洞见。亚里士多德就曾说过:“美是一种善,其所以引起快感,正因为它是善。”[7]这说明,世界上从来不存在纯粹的美,人们对美的判断和选择,总是蕴含着其他社会因素,其中重要内容之一,就是道德考量。文艺创作,在追求审美价值的同时,可以选择不同的道德立场、道德标准,或者以传统道德的守护者和捍卫者出现,或者用一种新道德反对旧道德,但是,只要它是真正意义上的创作,只要它一触及美,它就难以跳出道德之外。追求凌驾于道德之上的纯粹化的审美,只能是不切实际的梦想。
事实上,唯美主义貌似与道德无涉,但其根本出发点,正是用对美与艺术“去道德化”的极端推崇,去冲击和瓦解当时的社会道德秩序,表达和张扬一种对现实的不满和绝望,力图建立社会新秩序的道德诉求,履行代表自己阶层或阶级的道德使命。只不过,他们用极端化的主张隐藏这一点,在理论上刻意不去承认这一点,这就为理论本身带来重大缺陷。其后继者,更是在不同程度上纵容或放大这种缺陷。说到底,这是他们难以挣脱的理论和现实困境所致。
文艺创作是一种具有潜在道德内质的精神活动。这种精神活动为作家、艺术家提供的选择,不是回归道德或超越道德,而是站在哪种道德立场上,选择什么样的道德标准。道德具有社会性、历史性,总是代表一定群体、一定历史阶段的利益诉求和价值诉求。事实证明,能够体现大多数人价值标准、符合历史前进方向的道德准则,往往是进步的道德,反之,则是落后的道德。以进步的道德为支撑是教化,以落后的道德为支撑也是教化。其区别只在于,一个是引人向善,以高尚的道德情操鼓舞人、激励人,推动社会向理想的状态迈进;另一个是引人向恶,激活人类的低级趣味,把人类的灵魂带入下滑的轨道,阻碍文明的进步。文学艺术的价值,从来都体现为前者。既然道德不可超越,教化无可摆脱,那么,作家、艺术家最明智的选择,不是做违背规律的徒然挣扎,而是遵循规律,以积极的姿态向进步的道德准则靠拢,充分发挥文学艺术的化人功能,让文学艺术成为推动时代发展的正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