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代工业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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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近代茶叶的对外贸易和制茶业中资本主义企业的产生

一 中国茶叶对外贸易的状况和变迁

茶叶与生丝是中国传统的两大出口商品。西方国家开辟中国茶叶的海外贸易,可以追溯到16世纪初叶。早在1517年,当第一艘葡萄牙的船只到达中国之后,传说葡萄牙的海员最先将中国茶叶带回本国。[1]到了1588年,葡萄牙的这一项活动,已经得到普遍的承认。[2]17世纪初叶,继葡萄牙人之后入侵东方的荷兰人,也开始将中国茶叶带回本国。具体年代,有的说在1602年,有的说在1610年。[3]但这时中国的茶叶,还不适应西方人的口味,被称为干草水(Hay Water)而不受欢迎。[4]1517—1610年,将近一个世纪过去了,茶叶在西方仍然被看作是一种“稀罕的东西”。[5]

作为中国茶叶后来主要消费者的英国,从17世纪中叶开始,也把注意力投向这一贸易的尝试。1637年,由科腾协会(Courteen Association)组织的船队到达广州,虽然开头扑了一个空,“连一盎司茶叶也没有买到”[6],但是,到了1650年,茶叶这个名目,已经开始出现在运到英国的东方货物中。不到10年(1658)时间,伦敦首次出现推销茶叶的广告。[7]但是,这个时候英国进口的茶叶,并不是直接来自中国,而是由出口南洋华茶的转销。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17世纪80年代。1689年,由中国厦门出口的茶叶,才首次直接运往英国。[8]然而,到17世纪末,英国消费的华茶,为数仍极有限。现存的记载表明,这个世纪的最后一年(1699),英国进口华茶一共不过160担。[9]

进入18世纪以后,中国茶叶的海外贸易,开始发生重大变化。英国东印度公司在18世纪的时候,由于和国内新兴的纺织工业集团利益的冲突,“被剥夺了从印度纺织品进口中赚钱的机会,于是就将它的整个生意转到中国茶叶的进口上来”。“靠胡椒哺育起来”的东印度公司,现在“又靠茶叶来喂养自己”。[10]1704年,东印度公司派出一艘总吨位不过350吨的商船肯特号(Kent)来到广州,在装运回国的货物中,茶叶一项,就占去了117吨,第一次成为广州出口贸易的主要商品。[11]再过13年(1717),茶叶已经被公认取代生丝成为中国出口中的主要商品。[12]茶叶贸易成了东印度公司最重要的垄断对象。整个18世纪,特别是在18世纪后期英国降低进口茶税以后[13],华茶出口增长的速度,大大超过生丝。在18世纪的最后30年中,中国生丝出口,基本上在原地踏步,而茶叶出口则增长了将近70%。[14]

进入19世纪,华茶海外贸易,仍然维持增长的势头。此时,在广州的茶叶贸易中,出现了两种势力的兴起。在英国以外,美国成为华茶贸易的竞争者。美国不仅进口茶叶以供本国的需要,而且转运到欧洲,最后走私倒运英国,直接威胁英国的华茶贸易。[15]在英国内部,东印度公司以外的散商,也不顾公司的垄断,积极插手这块禁脔。1833年,由散商经营的查顿混合茶(Jardine Tea Mixture)在英国已经成为风行的名牌货。[16]总的来看,一直到1836年前,华茶出口仍在继续增长。1835年,华茶出口达到了25253000公斤[17],超过了以往有统计数字的任何一年,这大概是鸦片战争前华茶海外贸易所达到的最高峰。

除海上贸易以外,中国茶叶在北亚和西域的早期传播,可以上溯到公元8世纪初。中国茶叶还有一条以俄国为对象的陆上贸易渠道。

中国茶叶的陆上贸易,当然不始于俄国。但是,俄国是中国近代茶叶陆上贸易的主要国家。在1689年《中俄尼布楚条约》签订以前,中国茶叶就已经通过俄国使节的媒介,多次进入沙俄的宫廷。1640年,俄使瓦西里·斯达尔科夫从卡尔梅克汗廷返国,带回茶叶200袋,奉献沙皇,被认为是华茶入俄之始。[18]《中俄尼布楚条约》签订以后,中国茶叶开始通过贸易渠道,经由蒙古、西伯利亚进入俄国。不过,一直到进入18世纪之时,销俄茶叶,价格昂贵,使用仍仅限于宫廷。整个18世纪上半期,年销量不过1万普特,约合36万磅。[19]进入18世纪下半期以后,形势有所改变,在1762—1785年间,每年输俄茶叶,约为29500普特,即增加将近两倍。[20]到了鸦片战争前夕,已经上升到三百四五十万公斤,超过了360万磅[21],相当于100年以前的10倍。

鸦片战争以后,中国茶叶的出口,虽然仍能维持一个平稳而略有上升的局面,其中在19世纪70年代以前,上升还比较显著,例如,1870—1894年,茶叶出口只增加36%,而1830—1860年,茶叶出口增加了1.4倍[22],但是,由于印度、锡兰以及日本茶叶的竞争和排挤,中国茶叶在国际市场上的地位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这一变化在19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越来越趋明显。

19世纪60年代后期,中国茶叶的主要销场,仍然是英国。仅次于英国而居第二位的是美国。进入70年代以后,销往英国的华茶遭到印度、锡兰茶叶的排挤,进入美国的华茶则遇到日本茶叶的竞争。

英国殖民主义者试图在印度试种茶树,始于18世纪的末叶。[23]当时,统治印度的东印度公司,曾经不断地收到在印度试种茶树的建议。但是,垄断华茶贸易的东印度公司,实际上无心及此。它一心只想从华茶贸易的垄断中,获取最大的利润。1834年,东印度公司的贸易垄断权取消以后,这个建议才得到认真的考虑。但是,当第一批茶树种下时,很少有人想到印度茶叶的出现,会影响到中国茶业的发展。一直到19世纪50年代初,印度茶叶的种植还只是停留在试验阶段,“并没有想到要在短期内提供一项重要的输出品”。[24]从1852年起,在英国的进口茶叶中,开始分列印度茶叶进口数字。这表明,印度茶叶已开始成为对英国的一项重要出口产品。尽管如此,这一年印茶对英国的出口,仍不过23.2万磅。[25]而当时中国出口的茶叶,将近1亿磅,单是广州一个口岸运往英国的茶叶,就有3560多万磅。[26]在英国市场上的印度茶叶,连中国茶叶的尾数都不到。但是,进入70年代以后,形势发生了变化。茶业在印度得到了迅速发展。资本主义的大茶园,成为印度的一项“有利的企业”。[27]1869年,英国进口的印度茶叶,第一次突破1000万磅大关。[28]20年以后,华茶和印茶在英国市场上的形势,完全倒转过来。从1889—1892年三年的平均数来看,英国市场上的印度茶叶,达到1.55亿磅,而中国茶叶则只有7000万磅[29],几乎只相当印度茶叶的一个尾数。和40年前相比,两者恰好换了一个位置。“现在华茶在英国只是作为一种充数之物,如果茶商能够买到印度茶和锡兰茶,他们就不会要华茶。许多茶商承认他们现在已经不卖华茶,伦敦杂货店里已经买不到华茶。如果买主指名要买华茶,就把他们自称为华茶的茶叶卖给买主,实际上根本不是华茶。”[30]

锡兰植茶试验,也开始于18世纪末叶。它的发展,同样是在19世纪70年代以后。其规模虽不及印度,而发展的速度则有所超过。从80年代起,无论是茶叶的生产和出口,增长都相当迅速。在1880—1887年的7年中,锡兰的茶园,由13个增加到900个。[31]而在1886—1889年的4年中,当印度茶叶出口增加不到50%的时候,锡兰茶叶则增加了4倍。1886年,锡兰向英国出口的茶叶,不及印度的1/10,1889年则上升为1/3。[32]就在这个时候,中国功夫茶对英输出的重要口岸福州的海关报告说:“目前印度和锡兰茶在价格及质量上不仅已打垮福州的低级茶,而且还打垮一些高级茶,并很快使福州茶日益丧失其最好的销场——英国及其殖民地。”[33]1886年,中国功夫茶对英国的出口为98116464磅,而印度、锡兰茶两种共不过59874154磅。到了1889年,印度、锡兰茶对英国的出口,上升到106609835磅,中国功夫茶却下降为58161531磅。[34]正如当时一位英国商人所说:“锡兰茶每年产如此之多,而印度茶产数仍然不减,则华茶在英国市面不能不退”,陷入“无人过问”的局面。[35]

日本茶叶之销售于美国,发生于19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在此以前,美国还不曾知道日本茶叶。60年代中期,日本茶叶年出口量仍然只有400万磅,而且在这个数目之中,只有2/5是运往美国。从1870—1871年度起,日茶开始以美国为主要销售对象。这一年,运美日茶增至1350万磅。1874—1875年度运美日茶,第一次超过了中国绿茶。这一年,中国绿茶运美国2000万磅,而运美日茶则达2250万磅。从此以后,销美华茶的劣势地位,乃日趋明显。[36]当然,从19世纪6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期的30年中,销美华茶的绝对数量,还是有所增加[37],但是,它在美国进口茶叶中所占的比重日趋下降,这也是不容否认的客观事实。

总体来看,在这一个时期里,从华茶的出口国看,英国销量大幅度下降,美国有小幅增加,只是由于俄国的需要量有较大的增加,中国茶叶的总出口,才能维持一个相对稳定而略有上升的趋势。如果不是这样,中国茶叶的出口贸易就会面临一个更加衰败的局面[38](见表1)。

表1 中国茶叶出口分国家统计

中国茶叶在国际市场上受到印度、锡兰和日本茶叶的排挤,这是由于华茶的生产条件,无论是在生产过程本身或是在流通过程中,都处于劣势地位。

首先,从茶树的种植看,印度、锡兰和日本的茶园,都以大规模经营的茶园为主。印度和锡兰,当时都是英国的殖民地,包括茶叶在内的种植园,是英国资本家投资的一个主要项目。19世纪80年代,印度境内的大茶园,面积数以千英亩计。其中最大的三家:一是阿萨姆公司(Assam Company)的茶园,占地7710英亩;二是印度土地抵押银行(Land Mortgage Bank of India)的茶园,占地7600英亩;三是约尔哈特公司(Jorehaut Company)的茶园,占地4360英亩。[39]到1895年为止,英国人在印度的茶业投资,达到3500万英镑,茶园面积63.7万英亩,雇工89万人,茶叶产量23350万磅。[40]“控制着伦敦市场的,正是这些拥有充足的资本、改良的机器和专家监督的大茶园。”[41]锡兰也是一样。80年代中期,锡兰的茶园,多达135个,面积20余万英亩。平均每园占地1500英亩,产茶60万磅。[42]至于日本,在90年代以前,经营茶园者已经是“辟地50余町之广、制额二万余斤之多”的“豪农富商”。[43]而中国的茶叶生产者,则多是以种茶为副业的小农户,茶树零星散处,一户茶树,不过数十,至多数百株[44],产量不过数十斤,至多数百斤[45],和印度、锡兰乃至日本茶园的规模是无法比拟的。生产规模的大小,决定劳动效率的高低,这是不言自明的。中国只有“两三亩地的小农,是不能希望和它们竞争的”。[46]

其次,从茶叶的加工制作看,印度、锡兰和日本的茶叶,在这个时期都先后实行了现代化的生产方法。印度茶叶生产方法的改进,在时间上居于领先地位。从1872年威廉·杰克逊(William Jackson,1850—1915)首先在他的阿萨姆茶叶公司的茶园安上第一台茶叶压卷机(Tea Roller)起,机器制茶就取代手工,发展迅速。1877年,另一个茶场主沙弥尔·戴维德逊(Samuel C.Davidson,1846—1921)在茶叶焙炒的技术上,又有所突破。他发明的第一部西洛钩式焙炒机(Sirocco Air Heater),以热气焙炒取代了传统的炭炉炒茶,而他的制茶机工厂,也由7名工人的小作坊发展成为雇千人以上的大工厂。进入80年代以后,茶叶的压卷和焙炒,在原来的基础上又都有所改进。1887年,杰克逊将原来的压卷机进一步提高为快速压卷机(Rapid Roller),其后,“统治市场达20年之久”。而戴维德逊的焙炒机,经过不断改进,最后发展成为上下通气式的西洛钩。[47]除此之外,在茶叶的干燥、筛选、包装等方面,都不断有新的工艺出现。由于这样一系列的改进和创新,生产率得到大大提高,生产成本随之大幅度下降。以压卷一项而言,杰克逊所发明的压卷机,由两个人照管一架机器的工作量,可抵188人乃至200人手工操作的劳动量。原来手工压卷茶叶的成本,每磅为11便士,而采用压卷机以后,成本下降为2.5—3便士。[48]高下悬殊,显然可见。印度如此,锡兰、日本同样如此。他们起步虽然稍晚一点,但进步同样是明显的。例如日本的炒茶技术,在1898年以前,还沿用中国的手工方式,在此以后,改用新法,抛弃使用了30多年从中国引进的手工炒茶的传统。[49]进入20世纪以后,日本出口的茶叶中,已经有70%以上使用机器生产。[50]这又是以手工业为主的中国茶叶制作所不能比拟的。

最后,从茶叶的销售方面看,印度、锡兰和日本的茶叶,有便利的运输条件,有一套适应市场需要的办法。印度和锡兰有许多茶园建有铁路,从装箱处可直通码头,茶叶可以廉价运至目的地。[51]“中国政府对茶区和码头交通的改进,则毫无任何措施。”[52]中国的茶农只好把茶叶背在背上或挑在肩头,步行到他“看来最有希望的茶市上去”,一处的价格不能满意还得运到第二个地方去。[53]印度的茶业资本家对茶叶的产销,事先有精确的估计,能掌握市场的脉搏。中国的散处茶农,“一点也不知道外国消费者经常变化的嗜好”,购茶者也不知道茶叶的收获情况,供需双方,都“在黑暗中进行工作”。[54]

此外,还有许多优劣势的地方。1890年,英国的一位驻华领事就列举了11条所谓“中国种茶人”和“印度锡兰种茶人”所处条件的优劣对比。如中国利息高,没有低利借款的便利条件。“印度种茶人可以年利4%—5%借到款项,中国的种茶人则必须付出20%—30%的利息。”[55]中国的赋税重。“厘金和出口税常为国外卖价的30%,常为中国国内生产成本的100%”,印度和锡兰则“绝无厘金、入市税或出口税的征敛”[56],如此等等,都是实际情况。

所有这些都集中说明一点: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大生产,超越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条件下的个体小生产。生产的落后决定了贸易的落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