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革命:刘向、《汉书·艺文志》与早期文本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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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诸子传记文献中章的独立性

战国秦汉之际,六艺之传、说,与诸子著述中,具备独立性的、最小的文献单元乃是章。拙著《〈说苑〉研究——以战国秦汉之间的文献累积与学术史为中心》中,已有讨论,然不深入,且有不足,遂重述之。章的独立性可由以下三方面来说明。

其一,刘向《列子叙录》、《晏子叙录》、《说苑叙录》等书录,述及其校书之详情,从中可见章是他校雠诸子经传文本时的最小单元。如《晏子叙录》曰:

所校中书《晏子》十一篇,臣向谨与长社尉臣参校雠太史书五篇,臣向书一篇,参书十三篇,凡中外书三十篇,为八百三十八章。除复重二十二篇六百三十八章,定著八篇二百一十五章,外书无有三十六章,中书无有七十一章。[32]

此则书录,刘向述及《晏子》中、外书的差别时,使用的描述单元是章,而非篇,即刘向眼中的《晏子》是由二百一十五章组成的,他所校雠的对象也是以章为主。再如《列子叙录》曰:

中书多,外书少。章乱布在诸篇中。[33]

《列子》书“章乱布在诸篇中”,刘向《列子新书》乃条理诸章次序而成可知矣,故其校雠此书的基本文献单元也是章。此点亦略见于《汉书·艺文志》。如《孝经古孔氏》一篇,班固注:“二十二章。”《孝经》一篇,十八章。《公孙固》一篇,班固注曰:“十八章。”《羊子》四篇,班固注曰:“百章。”《铎氏微》虽无注,然《史记·十二诸侯年表》曰:“铎椒为楚威王傅,为王不能尽观《春秋》,采取成败,卒四十章,为《铎氏微》。”[34]可见《汉志》所载《铎氏微》三篇亦由独立的数十章组成。

刘向校雠诸子传记时,会对章的分合有所调整。可考者为《老子》。西汉时代传布之《老子》,今日可见者有严遵《老子指归》、马王堆帛书《老子》甲乙本,北京大学藏西汉竹简本《老子》等四种。马王堆两种没有分章,另两种《老子》的分章虽近于今本,却有数处不同。如严遵《老子指归》本上、下经七十二章,与今本八十一章不同。且其分章有理据,严遵序曰:

上经配天,下经配地。阴道八,阳道九,以阴行阳,故七十有二首。以阳行阴,故分为上下。以五行八,故上经四十而更始。以四行八,故下经三十有二而终矣。[35]

足见严遵本分章有数术背景。《道藏》载谢守灏《混元圣纪》卷三引《七略》云:“刘向雠校中《老子》书二篇,太史书一篇,臣向书二篇,凡中外书五篇,一百四十三章。除复重三篇六十二章,定著八十一章。《上经》第一,三十七章;《下经》第二,四十四章。”[36]由此可知中秘本、太史本、刘向本老子各不同,其中太史本《老子》不分上、下经,三种本子章数也不相同,各自更非八十一章。因若其中任何一种为八十一章,则另两种总计只有六十二章矣,即每种三十章左右,不合情理。故知八十一章、上下经的结构,本自刘向校定。

另,若刘向所校三本分章相对平均,每本亦不过五十章上下,与严遵本、北大本、今传本的七八十章之结构,差异颇大。可知西汉早期所传《老子》章数接近西汉晚期传本的一半,则每章长度又近今本之一倍。严遵本七十二章的分法,有数术背景,考之刘向八十一章的分法,其上、下经之数,亦有数术依据。谢守灏于《七略》引文后曰:

此则校理之初,篇章之本者也。但不知删除是何文句,所分章何处为限。中书与向书俱云二篇,则未校之前已有定本。参传[37]称老子有八十一章,共云象太阳极之数,道经在上以法天,天数奇,故有三十七章。德经在下以法地,地数偶,故有四十四章。而葛洪等不能改此本章,遂灭道经“常无为”一章,继德经之末,乃曰:天以四时成,故上经四九三十六章,地以五行成故下经五九四十五章,通上下经以应九九之数。[38]

可见刘向定著八十一章应有数术依据。查《汉书·律历志》曰:

天之数始于一,终于二十有五。其义纪之以三,故置一得三,又二十五分之六,凡二十五置,终天之数,得八十一,以天地五位之合终于十者乘之,为八百一十分,应历一统千五百三十九岁之章数,黄钟之实也。

孟康注曰:“十九岁为一章,一统凡八十一章。”[39]

故知《太初》、《三统》历法系统中,一统为八十一章,而日法亦为八十一。刘向曾于成帝时“总六历,列是非,作《五纪论》”[40],他又有《说老子》一书,故笔者猜测他分《老子》为八十一章或与历法之学有关。

北大汉简本《老子》亦为西汉晚期写本,时代或略早于刘向校书之时,上经四十四,下经三十三,作七十七章,分章与严遵本、刘向校本均不同,但章序三者一致。北大本的分章虽更整齐,但却很难判断其是否有数术背景。

汉成帝时代,以洪范五行之学为代表的灾异、数术、谶纬之学特别流行,严遵本、刘向本分章有数术依据,乃因时代风气熏习之故。同时,西汉时代《老子》的流传中,很可能由于章句之学的影响,致使其分章逐渐变细,章数渐次增多,至刘向虽定为八十一章,且成为后来《老子》的主流传本。

抛却对《老子》文本变化的推测,刘向校书中微调其分章,则是可下断语之事。故知章确为刘向校书之最小单元,实亦为《汉志》标著的最小单位。

其二,传世诸子传记多有互见文献,几乎全为章的互见。如《吕氏春秋》与《淮南子》,《韩诗外传》与《说苑》、《新序》,是战国秦汉之际文本关系最为密切的两组,其互见文献就几乎全部是以章的形式存在。汉前传世文献,除了《易经》、《尚书》、《诗经》、《仪礼》、《周礼》、《春秋》、《楚辞》等少数经典文本外,绝大多数的诸子传记都是以章为基本意义单元构成全书的。

同时,参考刘向校书之例,战国秦汉古籍的互见,正可显示此时代章的独立性。试以三例为证,以示章之独立性:

例一,桑谷生于殷庭故事,见于《书序》、《尚书大传》卷一、《吕氏春秋·制乐》、《韩诗外传》卷三、《史记·殷本纪》,《说苑》卷一亦载有此故事的两个版本,即第二十六章“殷太戊时”、第二十七章“高宗者武丁也”。上述诸古书所载为近源文献,区别是桑谷生于殷庭为何时,有三种版本,《说苑》所载有其二,分别为太戊时和武丁时。据屈守元《韩诗外传笺疏》,《书序》、《史记·殷本纪》、《史记·封禅书》、《汉书·五行志》、《汉书·郊祀志》、《群书治要》卷四十四引《新语》、《论衡·感类篇》、《诗商颂烈祖笺》、《孔子家语·五仪篇》、今本《竹书纪年》等皆以为在中宗太戊时;《尚书大传》卷一、《汉书·五行志》引刘向说、《说苑·敬慎篇》、《论衡·异虚篇》、《论衡·无形篇》、《论衡·恢国篇》皆以为在高宗武丁时;《吕氏春秋·制乐》、《韩诗外传》卷三则认为是在汤时。此是史实还是传说,实难缺考。然此故事在当时的知识界应当是个广泛地被熟知的故事,但秦以前文献中却见不到痕迹。但从其文本在西汉初年的多元性来看,这个故事也应出自战国以来的诸子传记。

例二,“宗卫相齐”故事。《战国策·齐策》、《韩诗外传》卷七、《新序·杂事二》、《说苑·尊贤》四部文献都有收录,但四个版本各不相同。区别主要有两个方面:一为人物姓名,《战国策》版本是管燕和田需,《韩诗外传》版本是宋燕和陈饶,《新序》版本则是燕相和其门下的一位大夫,《说苑》版本对话双方是宗卫和田饶;二为应对方的谈话内容有差异,《韩诗外传》版本和《说苑》版本的主要应对内容相同,文字差异较小,只不过谈话指出的宗卫(宋燕)的三个过失顺序有所不同;《战国策》版本和《新序》只提出了前两个版本所含的两个过失,文字差异较大。从四个故事的对比来看,《韩诗外传》版本和《说苑》版本最详,关系也最为接近,但二者应该没有承袭关系,是一个故事序列较近的两个不同的变体。二者所录的田饶(陈饶)的对话中,对自己所属的团体称为士大夫,在先秦历史类文献中,士人罕称自己为士大夫,只是在对秦末战争的历史记载中才频繁出现士大夫这个整体性称呼。先秦的文献记录中士人一般自称为士,就像《战国策》版本中记录的一样。那么,我们可以大胆推断,《战国策》版本在文献层上属于先秦部分,《说苑》版本和《韩诗外传》版本则可能是汉初人修饰后的版本形式。而《新序》版本似乎距原故事最远,变异最大,前三个版本都是齐国故事,而《新序》版本则成了燕相,大概是管燕或宋燕名字的讹变。四个版本虽有年代差,但却难寻传承关系。

例三,周公戒伯禽之语多见战国秦汉文献。如《文子》、《荀子·宥坐》、《韩诗外传》卷三、《淮南子·道应训》、《孔子家语·三恕》、《说苑·敬慎》所录“孔子观周庙”一章故事,就主要以此戒语为主。这几个版本互有不同:《韩诗外传》、《说苑》记为孔子观于周庙,而《荀子》、《淮南子》、《孔子家语》记为孔子观鲁桓公之庙。《文子》记为三皇五帝有戒之器,《荀子》、《韩诗外传》、《孔子家语》、《说苑》记载器物名为宥(右)坐(座)之器,《文子》、《淮南子》记为宥(侑)卮。故事中的对话双方,《荀子》、《孔子家语》为孔子、守庙者、孔子弟子,《淮南子》为孔子、子贡,《文子》中无对话人物,《韩诗外传》、《说苑》中的主要人物为孔子、子路。故事情节《荀子》、《韩诗外传》、《淮南子》、《孔子家语》、《说苑》一致,《文子》无故事。相互之间,《荀子》、《孔子家语》接近,《韩诗外传》、《说苑》故事情节一致;孔子讲述的主要理论《荀子》、《孔子家语》相同,《淮南子》中的与《文子》中的论述几乎全同,《韩诗外传》与前四者措辞一致,论述内容有差异,《说苑》与前五者措辞不一致,内容差异较大。从文献关系上看,《孔子家语》采自《荀子》,《淮南子》、《文子》关系近,《韩诗外传》、《说苑》关系近。这个故事中孔子所述之理又与《荀子·非十二子》和《荀子·宥坐》相近,《韩诗外传》卷三“吾语子”章则与《荀子·非十二子》所载基本相同。《说苑·敬慎》篇中的“昔成王封周公”章,亦载有周公诫伯禽之语,亦与之极相近,此篇“高上尊贤,无以骄人”章后半部分“故士虽聪明圣智,自守以愚”与上述孔子所论也大体相同。故知“周公诫伯禽”之语在战国秦汉间有多个片断,以不同的形式在流传,《说苑》就保留了四种形式,即《说苑·尊贤》“周公摄天子位七年”章,《说苑·敬慎》“昔成王封周公”章,《说苑·敬慎》“孔子观于周庙而有欹器”章,《说苑·敬慎》“高上尊贤,无以骄人”章。另外《荀子·尧问》与《荀子·非十二子》中还有两个详细的片断。相较而言,《荀子》、《说苑》所载最为详细,《韩诗外传》所载“吾语子”一条则有可能来自《荀子·非十二子》“兼服天下之心”章。

上述三例显示的是短章来源的多元性,虽然互见于各本,但多数难以寻出转抄关系,它们共源,却各自独立流传,出现变体,并为不同古书所采录。

其三,出土文献中也有许多独立的短章。马王堆汉墓帛书、上海博物馆所藏战国楚竹书并没有分章,但郭店楚简出土古书部分文献有分章号、分篇号、句读号、重文号等,如《老子》甲乙丙组、《太一生水》、《缁衣》等篇均有分章号。夏含夷《重写中国古代文献》云:

许多早期文献由“章”这一基本单元构成。“章”在英语里通常翻译为“chapter”,但像“segment”或“passage”这样更加普遍的翻译也许误导性更少;我觉得《圣经》研究里的“pericope”一词是个好用的翻译,并在整本书里使用它。大多数章都讲述一个单独的事件、引文或者谚语。许多章都很短,比如郭店和上博简《缁衣》里的二十三个章,每一个都包含孔子的一小段话以及某个儒家经典的一处或多处引文。很明显,某些章在编纂成书之前曾经独立流传;因此《民之父母》里关于“五至”和“三亡”的章也出现在《礼记·孔子闲居》和《孔子家语》中。……尽管如此,郭店和上博简的《缁衣》在结构和内容上几乎相同。这说明在公元前3世纪之前,这样简短的一份章节汇编即使还没有成为定本,也已经有了明确的流通形式。

正如我们在《缁衣》的例子中所看到的,某些章节汇编或是完整的文章明显在当时独立流传着。它们通常被称作“篇”,而单独的一篇也可能和其他篇编在一起。无论具体编联方式如何,正是这些篇的编联最终形成了中国古代的“书籍”。……谈到郭店简的时候,我指出《成之闻之》、《尊德义》、《性自命出》和《六德》这四份文献尽管在内容和风格上皆各自独立,但都抄于形制相同的竹简上。多数学者认为它们在下葬之前曾经编在一起,这说明它们的学说之间有某种联系。但我也指出,上博简里有另一个版本的《性自命出》(整理者题为《性情论》),但似乎没有郭店简里的其他三份文献。因此,至少这一份文献看上去是独立流传的,其他许多“篇”也同样如此。它们最终进入了某本书而成为其中的一章。[41]

李学勤《周易溯源》一书虽未直接论及文献流传中的章,但其论《易传》与《周易》卦序之关系,亦涉章之问题。书中谈及帛书《周易》八卦卦象时,称其依今本《说卦》“天地定位”章,而五代陈抟所创后天卦象则很像依了《说卦》“帝出乎震”章。此两章古人已见其体系之不相联属。由此李先生认为“天地定位”章和“帝出乎震”章来源不同,代表了两种《易》学思想,未知何时并入《说卦》。此亦证古书以章为单元流传的情况。[42]美国学者艾兰《关于中国早期文献的一个假设》所陈亦十分明了、清晰:

出土竹简文本常常很短,类似于章或篇,而非历史上流传下来的多篇章长篇文献。这种以短篇占绝对优势的情形,也许是墓主亲属选择并请人抄录了长篇著作中的部分,以代表全文陪葬的结果。然而,这些篇章被抄录到竹简上的方式使得这种解释未必能成立。每个墓葬里的竹简的书法风格不一,显然是经过几个人抄录。因而,它们更有可能被理解为被墓葬主人生前出于对它们的喜爱而收集起来的,而非以陪葬为目的找专人抄录的书籍节本。此外,每组捆在一起的竹简之间也常常没有明显的关系。如果它们是从长文本中摘抄出来的,那么每组竹简应该和原书的篇章对应,但出土竹简平常没有此种关系。

尽管当今流传的早期中国古代文献以多章节、长篇为主,但其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它们都由一些零星和片段的文字组成。这些组成部分被归到同一个文体或者被放在某个思想家名下,因而建立起联系(这些现象对于成长于另一个文化传统中的研究者而言,会显得更为令人惊异)。此外,构成这些长篇文本的各部分之间,往往缺少清晰的逻辑联系。而且,长篇文献的组成部分之间缺少相互引述,似乎某一片段的作者不知道其他篇章的存在。这一切都表明,这些流传已久的文献,当初并不是作为一个整体被创作,而是被后人收集、整理的结果。

……

我的假设是:中国早期文献最初以短章的方式流传,当时最普遍的传播媒介是木、竹质的简、牍和竹、木质简册。[43]

故知古代文献流传中,章的确是最小的单位,至少大部分的诸子传记,其各篇的构成单元是章。刘向校书有时乃是从各部分《晏子》书或《列子》书中,把相关章节搜罗齐备,再做篇的整理。李零《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论及古书的构成时说道:“早期的古书多由‘断片’(即零章碎句)而构成,随时所作,即以行世,常常缺乏统一的结构,因此排列组合的可能性很大,添油加醋的改造也很多,分合无定,存佚无常。……这使它的年代构成变得非常复杂。”[44]刘向校雠《列子》书时,即有章的乱布。然即使其乱布,书的构成亦非完全混乱杂糅,因其构成文本基础的章,属于基本成型的部分,流传中的变化其实并不算大。在章这个单位的文献上,年代的构成可能比较单纯,其主体内容被改造的情况不会很多。

此战国秦汉之际,诸子传记文献中章之独立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