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焦虑体验的美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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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序二

我在20年前写《当代审美文化批判》一书时曾专题讨论过“焦虑”问题,但当时只是将其作为一种社会心理现象来描述,并未对“焦虑”概念本身作过多的厘定。其实还是需要将其来龙去脉梳理清楚,才能对其各种具体表现有一个准确的把握。其中有这样一些问题是需要加以考量的:在中国古代有“焦虑”概念吗?它本来是何意思?后来“焦虑”概念的生成有国外背景吗?以往的“焦虑”概念与20世纪以来大行其道的“焦虑”概念是一回事吗?

史修永博士经过几年努力完成了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现代焦虑体验的美学研究”,将其同题成果专著索序于我,恰好让我重新捡起这一未竟之事,甚至引起了我强烈的探究欲望。

中国古人使用“焦虑”一词很早,在《后汉书》《晋书》《资治通鉴》中都可以检索到该词。但总的看来,唐宋以前用得较少,明清以后用得较多。在文学作品中不乏其例,唐温庭筠《上蒋侍郎启》二首:“味谢氏之膏腴,弄颜生之组绣。劳神焦虑,消日忘年。”温氏自述博览群书,体会精研谢(灵运)、颜(延之)之诗法,“劳神焦虑”,以至忘却了时光的消逝。《西游记》第四十八回唐三藏:“僧不知有山川之险,顺口回奏,只消三年,可取经回国。自别后,今已七八个年头,还未见佛面,恐违了钦限,又怕的是妖魔凶狠,所以焦虑。”此为唐僧一行取经途中屡遭妖魔祸害,又遇大雪封路,行程艰难,三藏心焦垂泪之言。蒲松龄也不止一次用过“焦虑”一词,《聊斋志异》卷二《巧娘》一篇说缙绅子弟傅廉逃学离家,误入荒冢,与狐女巧娘成就一段姻缘,欲归告父母,订结婚约,“生乃归。时傅父觅子不得,正切焦虑,见子归,喜出非望”。近版《辞海》《辞源》《古代汉语大辞典》等多以温庭筠上文为例,对“焦虑”一词作解,《辞海》(1999)、《古代汉语大辞典》(2007)释:“焦急,忧虑。”《辞源》(2015)释:“忧心苦思。”这些大同小异的解释大抵能够说明“焦虑”一词的传统含义。

当今国内学界使用的“焦虑”一词其含义发生了重大变化,这是20世纪80年代起西方现代思潮的冲击使然,使得该词的内涵附丽了新的成分,其中克尔恺郭尔、尼采、海德格尔、弗洛伊德的学说的推助最力。具有代表性的是海德格尔,他将人的本质规定为Sorge(此在),指出它的意思大致是关心,但比关心来得强烈,明确具有担心、忧虑、焦虑不安的意思,因此Sorge也可以译作“烦”。相关的词还有Angst,可译作“畏”,其浅近的意思就是害怕,但在害怕的种种成分之中,它又特别突出焦虑的意思。[1]总之,海德格尔是将“焦虑”视为人的本质,是“畏”“烦”的核心。“畏”和“烦”原本并没有字面上的联系,但通过“焦虑”这层意思,两者其实相当接近。[2]正因为如此,所以国内《大辞海·哲学卷》(2003)将“焦虑”解释为“畏”,指出这是存在主义用语,“指人的生存的基本结构及本真的生存方式”[3]。

至于在西方现代语境下的“焦虑”有哪些具体问题,那就是修永这本书研究的对象了。修永的《现代焦虑体验的美学研究》共七章,分别研究焦虑体验的历史概说、理论谱系、文化生成;焦虑体验与现代主义艺术、中国文化转型、后现代媒介消费、美学范畴维度等问题,对于现代焦虑的各个维度、各个层面进行了全面而深入的探讨,一气呵成、层次分明,条分缕析、鞭辟入里,值得赞赏。就“焦虑”这一概念而言,能够发掘出这么丰富而复杂的内涵,也正说明随着现代社会发展、现代科技进步和现代文明程度的提高,人类的本质、人类的精神世界、日常生活、审美经验和艺术创造得到了长足的提升和扩大,绝非古代、近代“各领风骚三百年”式的缓慢增长。

该书对焦虑体验及与其相似、相近的各种心理体验进行了比较充分的描述和论证,突出了“焦虑”内涵的审美特质,但对于“焦虑”概念的发生发展尚无明确说法。我以上的一些浅近的考证算是作一点提示吧。概念范畴作为对于人类经验的高度概括,在人类把握自身经验方面具有重要作用,理应对其进行清理和界定,方能使得对于自身经验的认识更加明确和深入,也能使得这种认识得到固化。因为人类的经验和体验往往是模糊、游移、不确定的,它需要得到确认和厘清。特别是中国从古到今,“焦虑”概念的发生发展状况如何,更是值得关注。千百年来,它是从蕞尔小国经过了曲折迂回的进化过程,才逐步蔚为洋洋大观的。即便如此,追本溯源仍是观照今天的汪洋浩大之所必需,因为汪洋浩大总是由涓滴细流汇聚而成,它寄寓着本源的精神,跃动着本源的灵魂。

是为序。

姚文放

2017年12月29日 定稿

注释

[1]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附录一,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502—503页。

[2]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附录一,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504页。

[3]《大辞海·哲学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版,第483—48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