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长篇小说 海边列车(7)
“喂!”门从外边推开一道缝,门卫老关探一下头,迅速缩了回去,“小金阿姨,有人找。”
“请等一下。”托儿所大班阿姨金素,正带领小朋友玩老鹰抓小鸡游戏。金素扮鸡妈妈,张着双臂,阻拦着一个小男孩扮的老鹰。
“小金阿姨,是派出所同志找你!”老关在门外说。
“谁?”金素说。
“派出所刘所长。”
金素放下双臂。
“坐下!”她说,“小朋友们,原地坐下,不要动。”
三个月前,八月下旬某天晚上,东山街道发生了一起伤人案,派出所值班同志赶到现场,受害人被居民群众用平板车推到了医院,歹徒早逃之夭夭。
第二天一大早,派出所所长刘家宝来到案发地,屋里屋外转了两圈,在院里墙根草丛中,捡到一块带血的手绢。
奇怪的是,刘所长去医院询问受害人丢没丢手绢,受害人说没有,第二天却又主动改口说丢了,当时用它捂刀口,浸透了血,顺手扔掉了。
手绢是丝制的,有一个角上绣了个“素”字,明显是一个女用手绢。刘所长问受害人,“素”是谁?被害人反问,素,什么素?刘所长没再追问,他把手绢提交市局化验,血型是O型,跟受害人对不上。
受害人胡运升,化工总厂的副厂长,对派出所同志回顾当晚经过:案发房子是东山一排排平房中的一栋,厂子刚从兄弟单位收回,他下班后去验收房子,当天有些疲劳,在床上歇歇,结果躺下就睡着了,醒来已经天黑,他准备回家,从房子出来,刚打开院门,埋伏门外的罪犯冲进院,把他砍伤了。胡运升没有看清楚砍人者,估计不是个疯子就是贼,不过也不完全排除仇家所为,他在一家几万人的大厂当副厂长,得罪人在所难免,但是他没有私敌,提供不出有用的线索。
胡运升胳膊多处割伤,肚子挨了一刀,侥幸没有碰到肠子,裆部受伤最重,被划了两刀,生殖器差点儿被切掉。刘家宝直觉胡运升没有说实话,对当晚所发生的情况有隐瞒。假如手绢是胡运升的,那只能是在搏斗中丢落,凶手用它捂过他自己的伤口,这样血型跟胡运升对不上的问题才能说得通。刘所长推理,凶手手持凶器,胡运升赤手空拳,凶手受伤出血的可能性很小,即使受伤出血,也大概率不会捡起胡运升的手绢堵伤口。那么会不会现场除了凶手和胡运升,另有第三者?并且极大可能那是一位女性,她受伤了,用自己的手绢擦拭了伤口,扔掉后,逃离了现场。
她是胡运升一边的,还是凶手一边的,暂时说不准,胡运升一边的可能性大一些,要不胡运升没有必要为了手绢说谎,不管怎样,可以确定的是,她受伤了,是O型血。
找到“素”,一切问题便水落石出。
刘所长首先从胡运升的亲戚查起,查遍了户口档案,胡运升老婆的名字中不含“素”字,他的家属亲戚中也没有含“素”字的。
接下来查总厂职工档案,总厂43628名干部员工中,查出共有十一个名字中含“素”的,均为女性。刘所长拿着这个名单,亲自筛选,凭借第六感,他首先来到厂托儿所,找到了金素。
当看到金素的耳朵包裹着纱布,他笑了。调查有了着落。从她入手,整个谜团便会迎刃而解。
第一次见面那天,金素完全被刘所长的气势吓倒了,面对他的提问,只偶尔点头或者摇头,一言未发。
刘所长没有难为她,说过些天再来找她。
见金素从托儿所教室出来,等在走廊的刘所长上前两步,笑脸相迎。
刘所长说:“小金同志,我今天来,是为前两次的事给你道歉来的。对不起,之前我态度有问题,我不知道你跟陈总已经结为夫妇,你看你,也不提醒我一声。陈总是市里挂号的全国劳动模范,我市人民的光荣,总厂这次大检修,市里列为头等大事,我作为一名基层公安民警,首要任务是为大检修和陈总站好岗放好哨,而非加堵添乱。望小金同志不计前嫌,接受刘家宝的正式道歉,我工作方向有问题,态度也不对。”
金素已经做好了多种应对准备,唯独没有想到刘所长跟以前的咄咄逼人截然不同,一上来就致歉,令她不知所措,以为他是在跟她玩心理战呢。
刘所长第二次来托儿所找她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比第一次凶多了,把金素吓得没说出几句完整话。刘所长冷冷地看着她,说还会来找她,让她好好理顺下思路,组织好语言,实事求是,有一说有,有二说二,不说谎,不遗漏,不隐瞒!
刘所长说:“小金同志,我脑袋一根筋,职业习惯,你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金素望着刘所长,琢磨怎样回答他才好。
可刘所长似乎不需要她的回答,他说:“那个案子已经结案,确实是一件普通的报复行凶,我给想复杂了,同事送我外号‘福尔摩斯’,就因为我喜爱瞎推理,入魔了,有时候特别准,有时候就会走偏。胡副厂长工作中得罪了恶人,检举恶人盗窃国家财产,恶人被捕了,后来逃离了看守所,潜伏跟踪胡副厂长,伺机实施了报复,这是秃头顶上虱子,明摆着的因果链条,我却给整偏了,好在局领导及时纠正。那个凶犯活该倒霉落不下好,逃跑途中在火车上偷窃,跳火车掉长江里淹死了,也算罪有应得,这些你肯定都已经听说过了吧,一般掉江里人都泡烂了,漂走了,鱼鳖虾蟹啃了,那小子倒是落了个全尸,家属辨认过后才就地火化,也算他有造化,一生行窃,尸骨还乡……这些事怎么可能跟你有关系呢?与你一分钱关系没有,正如你所说的,你根本没在现场。一会儿我会跟陈总面谈,跟他再好好解释一下。其实我跟陈总多年以前就认识,那时候他下放在大刘家农场,我们这帮青年农业学大寨,在大刘家劳动,我带着一帮孩子练习摔跤,遇到了陈总下工回来,就在那天我们相识了。陈总聪明,我佩服他,他从没学过摔跤,练了个把月,就把我的所有徒弟撂倒了,你说他神不神?”
“是的,陈总特别聪明。”金素总得说点什么,“生产上无论什么困难,都难不倒他,他一琢磨,就有新主意新办法。”
刘所长说:“我一会儿去找陈总,亲自向他道歉。”
金素说:“那倒没有这个必要,你也是为了工作。”
“不。”刘所长说,“必须道歉,这是组织交代给我的任务,一定要完成。对,小金你说得对,都是为了工作。民警的工作性质就是严肃和严谨,我原来活泼好动的性格,自从当了民警,改变了不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小金同志,以上是我代表公家的发言,从现在开始,是我们之间的私人谈话,我想跟你说什么呢,我想告诉你,陈工不但是个专家、人才、大能人,他还是个老实人、好人、彻头彻尾的大好人。好人应该受保护,不要加害他。你不用反驳,我不是指你,你当然不会害他,弄不好你也属于受害者之列呢。我的意思是,既然你们已经结为夫妻了,你就有责任照顾好保护好陈工——”
金素打断他道:“这是我的本分,用不着外人操心。”
“那好,小金同志,我不再多说了,以后你如果想知道一些什么,想知道更多的一些什么事情……”刘所长停顿了一下,“可以随时到所里找我,我渠道多,会得到些新消息,指不定就来一个惊掉下巴的消息,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谢谢,不需要!”金素说。
刘所长离开托儿所,开着摩托,在总厂门岗出示了工作证,来到了厂部大楼陈总办公室。办公室门开着,里面没有人。刘所长判断主人应该没有走远,就站在门口等。
没过多久,陈工拿着一撂图纸从楼上下来,刘所长迎上前,“陈总你好!”
“你好!你是……”陈工盯着他辨认。
“哈哈,还没认出来?是我,大宝子。”
“大宝子?不认识。”
“摔跤的大宝子,忘了,我们练摔跤,在大刘家农场,你把我那几个徒弟全撂倒了。”
陈工回想起来了,“啊,是你,你好。你是来找我吗?”
“当然了,专程找你来的。”
“请进!”
刘所长坐下,向陈工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经历,下乡后他参了军,在部队入党,复员分到公安局,现在是东山派出所的所长。
陈工给他倒了杯温水。刘所长一口喝了,然后解释了派出所调查金素的事,跟陈总道歉说完全是误会,主要怪他,侦探小说看多了,自作聪明,幸亏分局领导出手定性,事实才得以澄清。金素跟东山街伤人案毫无关系,那晚她没有在现场。
陈工静静听着。
刘所长说:“你说我也不想想,深更半夜的,陈总的未婚妻,怎么会跟胡副厂长在一间屋子里呢,那是不可能的。”
陈工仍然静静地听着,表情上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内心波澜,也看不出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的未婚妻竟然曾经被怀疑跟伤人案有关联。
刘所长问:“陈总,你是什么时候跟小金相识的?”
“一年多,快两年了。”陈工说,他这是从在图书馆第一次遇到金素的时候算起的,他觉得这样说对金素有利,又不算说谎。
“噢,那,时间也不短了。”刘所长颇为诧异。
“有什么问题吗?”陈工说。
“没问题。想不到你们认识那么久,我以为才不久呢,说明我的情报有误。”接下来,他重复了一遍曾跟金素讲过的话,“以上是我代表公家的发言,现在开始是我们之间的私人谈话。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尽管问。”
陈工说:“没有想问的。”
刘所长说:“那我得跟你好好讲讲了,我这人直性子你应该有所了解,我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陈工说:“请讲,时间宝贵。”
刘所长虽哇啦哇啦说了挺多,其实并没有说出什么具体内容,只是在反复提醒陈工,要他提高警惕性,特别是对身边人的警惕,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能太单纯了。他还几次提示,金素也许不是个坏姑娘,但她的社会关系非常复杂。
陈工打断了他,明确表态道:“金素是个好姑娘,她不是个好姑娘我不会娶她。人人都有应该彻底忘却的过去,弱者需要互相搀扶,而不是彼此往伤口撒盐。”
“好吧,陈总,今天是组织上派我来道歉的,我还是那句话,这是公事。”刘所长说,“想谈私事,想多谈点,想多了解情况,你可以随时去找我,你问什么,我答什么,把我知道的情况,一样不落地全部说出来。有些事情,我觉得,你要是问我,我就不该隐瞒,但你如果不问,我也不好主动说给你听,哪怕可能对你的人身安全不利。这个也许是我多心了,因为好多事情我没有确凿证据,我的调查进行到一半,分局结案了,我只能停止,但我毕竟门路多耳目广,不断会有新消息进来,陈总若想了解请随时找我。”
陈总说:“谢谢,我没有什么好了解的。”
“那等你什么时候想了解了,有问题要问了再说。陈总,你是个好人,在大刘家我就知道,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多有冒犯,现在有机会弥补,保护好人是人民警察的责任。”刘所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事先准备好了的纸条,上面有他单位的电话,他把纸条放到了桌子上,“有事给我打电话。”
陈工送刘所长出门。刘所长请他留步。
临别刘所长向陈工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似乎为他感到遗憾,自己掌握了许多关于金素的内幕,陈工怎么不往下问一问呢?
他这一笑让陈工为自己难过,但是时间很短,陈工迅速选择了不为所动,他甘愿做鸵鸟,蒙在鼓里又如何呢,他不想了解所谓真相,他经历过的残酷真相太多了,对他没有任何帮助,都是来摧残他的。他只想要工作,只想要普普通通的生活,这才是有积极意义的生活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