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杂志(2025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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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长篇小说 海边列车(5)

除了在图书馆和厂部大楼走廊,林雪鸽想不起来还在其他地方见到过陈工。厂子开大会,主席台安排好了“陈总”的位置,却总也见不到“陈总”这个人,他要么在办公室运筹帷幄,要么下车间处理现场,从不在与技术工作无关的场所浪费时间。

图书馆是他比较爱去的地方,但那一般是在午休时间,他快速吃完午饭,骑自行车去图书馆借书、看杂志。

不知是陈工长得好笑还是她太爱笑,反正每次看到陈工,林雪鸽都忍不住想笑。有时候她好容易绷住了,陈工跟她打招呼,她的笑容又重新绽放,偶尔还笑出来声,她顿觉失礼,只得边笑着边跟他讲话掩饰过去。陈工小眼睛,高颧骨,脸上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取决于你从哪个角度观看,其实是面无表情,因为他坐在椅子上打瞌睡也是这个模样。他常年缩脖驼背,从后面看、侧面看,就是个颓唐小老头,正面看会好一些,眼睛虽小但有神,谦逊而镇定,遇到感兴趣的事情,立刻充满光芒。

林雪鸽非常尊重陈工,这无需理由,他就应该受到尊重。每次见到陈工来图书馆,她都会倒杯热水放到他坐的桌子上。陈工会望着她说:“谢谢你,小林。”除了这些平平常常的细节,她好像再也回想不起来关于她跟陈工之间,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了,不对,有一件,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怎么偏偏把它忘了呢?

那天,轻易不开金口的陈工忽然关心起她的终身大事起来,他问她有没有对象。林雪鸽不愿意谈这类话题,这要是换成别人她会生气的,陈工来问,她只是冷淡地回答说没有。

她以为顶多他要给她介绍对象,或者单纯唠家常,谁知陈工突然间来了这么一句:“小林,你没有对象,我也没有,我们都是单身,理论上讲,我是可以跟你谈恋爱的。”

林雪鸽听了哈哈大笑,等她意识到自己笑声太大了,便迅速收住。

“我开个玩笑。”陈工走开到期刊架那边去了。

当时她的第一反应是觉得“理论上讲”这个说法太好笑了,才笑得那么开心。事后好多天,当她再次回想陈工说的话以及当时的情形,才产生出“跟你恋爱,想都没想过,你太老了呀”的想法。

结果想不到,“老头”谈了个更年轻的,金素比她还小两岁呢。

“你不介意他年龄比你大那么多?”林雪鸽问金素,她多少有些替好朋友感到不平。

金素说:“年龄确实大了一点,但也还行,我能够接受。”

“大二十多岁呢。”

“他不怎么显老。”

“还不显老?你要多老才叫显老?”林雪鸽停顿了一下,“不过你这么说也有道理,我现在想想也是,陈总是年轻人的性情,甚至有点小孩子样儿。有一次我看到他上楼梯时,一边走一边划着楼梯扶手,手这样,噼噼啪啪,他以为走廊上没人呢,表情这样,很陶醉,跟他的年龄、身份完全不相符。”

金素说:“嗯,你学得真像!”

林雪鸽说:“挺好玩的。他什么态度?”

金素说:“他很愿意。希望尽快结婚。”

“啊。”林雪鸽怅然,“结了婚你就搬出这里了。”

“你可以去我们家住,我们家够住。到时候他住书房,我俩住卧室。”

“好么!”林雪鸽说,“还没怎么的,就‘我们家’‘我们家’的了。将来偶尔去你们家做一回客,蹭一顿饭还是可以的。”

金素说:“好吧,不是我们家,你们家行了吧。”

“胡说!不过我去了不白吃,我去给你们做饭,我有好几个拿手菜。”

“算了吧,你面条都煮不好,还做菜呢!老陈是苏州人,他爱吃甜口,苏州菜,你会?”

“我可以学呀,哎,你是跟谁学的?”

“其实也简单,一大勺一大勺地加白糖,等我做的时候,你看一眼就会了。”金素转移话题,“下周我跟陈工去北京出差,咱俩以前不是约定好了,找个机会一块儿去北京旅游吗?你请个假,我们一块儿去,你陪我住招待所。林姐,这方面你也太可怜了,从没出过远门,连火车都没坐过,白读了那么多的书。出去看看吧,开开眼界,书本毕竟只是书本!”

林雪鸽说:“我去当电灯泡,那怎么能行?不过,首都北京我最向往。”

“走出大连,你才会知道天地之大。”金素说。

“有那么神吗?不都说‘出去转一圈,哪儿都没有大连好’吗?”

“井底之言!你出去一趟就知道了,出过门跟没出过门不一样的,我也不过才出去过一次,啊,原来世界真的很大。”

“有你说的那么好?我当然也希望去,可是,你愿意,陈总能愿意吗?”

“愿意,他肯定愿意。”

林雪鸽说:“为什么,为什么说陈总肯定愿意?”

“因为我愿意啊。我愿意的事他都愿意。”金素说。

“哎哟,都到了这般默契程度了!”林雪鸽说,“组织上还让我密切注意你的情绪变化,好及时做好你的思想工作呢,看来完全没有必要。”

“什么意思?”

“担心你看不上陈总呢!看来组织这担心纯属多余。”

林雪鸽所说的“组织”,是指胡副厂长,那天她在厂部大楼开会,会后胡副厂长叫住她:“小林,到我办公室,我有事跟你说!”

林雪鸽跟着胡副厂长到了他的办公室。胡副厂长刚出院,前不久受了点外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请坐!”胡副厂长跟林雪鸽相熟多年,讲话不绕弯子,“小林,交给你个额外的任务,敢不敢接?”

“怎么不敢接,领导信任,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胜任。”

“一定能胜任,也只有你能胜任!”胡副厂长轻晃摇椅,“陈总是我们总厂的技术大拿,这不用多说。史无前例的大检修即将拉开序幕,这是总厂的头等大事,直通部里,不能出丁点差错。大检修的总策划总指挥是陈总,陈总这个人大家都知道,全心全意扑在工作上,个人问题他不考虑,尤其是婚姻大事,再耽误下去,年龄越来越大,黄花菜也凉了,他自己不放在心上,组织不能坐视不管。小林,陈总跟小金的事你了解吧?好,那我告诉你,陈总相中了小金,小金对陈总印象也不坏,小林你呢,一向乐于助人,又跟小金同住一个宿舍,这时候更要多鼓励多帮助小金,如果她有什么不妥的思想或情绪动向,多疏导她,多劝解她。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你感觉处理不了,随时打电话找我汇报,反正我们一个目的一个目标,全力促成陈总和小金的姻缘,这事做成,等于为总厂大检修做出了最大贡献了。”

林雪鸽说:“没问题,用不着任何人嘱咐,我跟小金是最好的朋友。不过,我可以观察她,了解她怎么想,不泼冷水,但我不能干涉人家的恋爱自由。”

“那当然,强扭的瓜不甜。咱们只负责爱护保护,锄草浇水,不拔苗助长。”胡副厂长说,“小林,你自己呢,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个人问题了?”

“我不劳组织费心。”林雪鸽说。

“我代表我个人。”胡副厂长笑笑,“不代表组织。”

林雪鸽说:“咸吃萝卜淡操心。再见了!今天上新刊,我得早点回图书馆。”

林雪鸽决定去北京。她打电话跟胡副厂长请假。

“我想请假一周。”她说。

因为大检修,总厂把三天以上的准假权收归厂级对口领导,工会下属的图书馆归口胡副厂长管理。

“请假一周,干什么?”胡副厂长问。

“我想去北京看看。”林雪鸽说,“该写的稿子我提前写好了,其他工作也都交接妥当,杨馆长已经打好了招呼,他同意,就等领导批准了。”

“只去北京吗?”胡副厂长问。

“是的,北京还不够玩的吗?”

“去北京还请什么假,出一个北京的差不就得了,等通知吧。”

陈工带队,金素和林雪鸽随从,去北京送碱样。

火车到北京,部里派来小车接上,先去研究所,把金素和林雪鸽放下,然后载着陈工去部里汇报工作。金素和林雪鸽把碱样送到研究所,打了收条,出差任务就算圆满完成,剩下的都是旅游时间了。两人在研究所招待所住下,去食堂吃的晚饭。

陈工到招待所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三个人在陈工房间,简单商量了一下明天的安排。

晚上,金素和林雪鸽躺在床上聊天(跟总厂宿舍一样,林雪鸽选了窗子右边的床,金素则在左边),金素不久前才来过一趟北京,林雪鸽询问故宫和颐和园的一些问题,金素能答出一些,还有好多她回答不上来。金素说,明天到现场就知道了,还不明白的话可以问老陈。

第二天一大早,她们去了天安门广场。

林雪鸽目不暇接,脑海中诗句纷飞。

陈工带着相机,人民大会堂、天安门、华表、金水桥,完全由着她俩,想在哪里照,他就负责给在哪里照,有单独的,有她俩的合影。

面对年轻美丽的两位姑娘,陈工心中一种劫后余生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他默默祝福,为自己,为广场上的孩子,为带笑容的所有人。他替身边这两位年轻的姑娘高兴,多么好哇,她们的前面,还有那么多年的美好未来等待她们。并且因为恋爱和婚姻,自己也被涵盖在其中。金素比他年轻许多,他对未来的思考也相应地往后延长了许多年,这幸福感宽容慈悲,竟携带他跨越到从前,让他联想到当年他跟妻子恋爱结婚时的幸福时光。

进故宫之前,陈工换了新胶卷,先给她俩照了几张,上好了胶卷,招手把相机交给林雪鸽,告诉她怎样取景、怎样按快门,然后小跑开,站在了金素身旁。

林雪鸽按下了快门,这是她给他俩照的第一张相,她脸红了,心想自己早应该考虑到,陈工跟金素才是主角,得给他俩多拍照。

陈工返回来,把林雪鸽手中的相机再次上好胶卷,跑回金素身边。他把手放到金素肩膀上,金素的头向陈工一侧倾斜,在镜头里,他俩差不多一般高。

按快门之前,林雪鸽突然来了灵感,像个摄影行家般挥着手说:“靠近一点,再近一点!好,别动,别眨眼,笑一笑,好了!”

金素跑过来,把相机从林雪鸽脖子拿下,挂到自己脖子上,一只手朝着林雪鸽拨动,轰赶小鸡小狗一样,“过去,过去!”

陈工要往回来。

“老陈,你原地站好!”金素说。

陈工赶快不动了。

金素朝林雪鸽说:“快过去,我给你俩照一张合影。”

林雪鸽走到陈工身边,她用余光比了一下,自己好像比陈总还高一点点。

“靠近一点,再近一点!好,别动。”金素说,“别眨眼,笑一笑,好了!”

一位年轻的解放军军官站在一旁,等待金素照完,他拿着自己的相机,请金素给他跟他的爱人照一张合影。他的爱人跟他一样年轻,容貌漂亮,两个人站在一起,英雄美人,般配得让人羡慕。

金素瞄了半天,最终还是放下了相机,对军官和他的爱人说:“我不行,我是现学现卖。我找个专家给你照。老陈!”她把相机交给陈工。

陈工谦虚地笑笑,接过了相机。照相也是他的业余爱好之一,年轻的时候,陈工就喜欢上了照相,抄家时他的两个相机和好多相片被抄走,相机有一个是徕卡的,财产返还时,两个相机都丢失了,拿到平反补发的工资后,他买了一个海鸥135,现在用的就是它。

陈工蹲下去,站起来,最后固定在半蹲高度。“靠近一点,再近一点!好,别动,别眨眼,笑一笑,好了!”他说,“等一等,再来一张!”

“解放军同志,麻烦你给我们照张合影。”金素说。

金素站在中间,陈工站在她右侧,林雪鸽站在左侧,三个人照了张合影。

游完故宫,陈工请客,在北京饭店吃饭,然后去了天坛。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回到招待所,林雪鸽、金素两人欢声笑语聊到半夜,明天他们要游玩颐和园和圆明园,后天,十三陵和八达岭。除了十三陵和八达岭长城,其他景点金素上次基本都游玩过,照了许多相片,那些相片林雪鸽看过,金素面对镜头,笑容灿烂。

林雪鸽担心金素会对曾经去过的景点不感兴趣,金素说她上次来是夏天,现在是冬天,再说哪怕是同一个景点、同一个季节,也是百看不厌的,她恨不得现在就去,以后还得再去。

所有这些景点,对陈工都属于故地重游,他上大学时已游玩过多次。他没有一味伤感从前,他把心思放到金素身上,听着金素跟林雪鸽随便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都感到开心和感动,恍惚中,他觉得年轻的妻子也在他们的周围。

金素面对着一个个熟悉的景点,会突然眼泪在眼眶打转,幸亏有林雪鸽在,把她从沉思走神中唤醒。林雪鸽不明就里,只看到表面,暗暗为他俩祝福。

从八达岭返回,陈工看到在招待所大门口有一男一女朝他们张望。走近了,认出是老同学孟工和爱人乔工。两人得知陈工带着未婚妻来北京出差,过来接他们去家里做客,见了林雪鸽,也邀请一块儿去。林雪鸽不想去,陈工和金素不允许,孟工更不允许,宁落一村不落一人。孟工的爱人乔工不知怎么,一见面就很喜欢林雪鸽,拉住她的手,非要她去不可。

当年陈工夫妇跟孟工夫妇是清华的同班同学,毕业了,陈工跟爱人分配到了大连,孟工、乔工留在了北京。“反右”时,陈工的家庭遭受了重大变故,孟工夫妇算熬过来了。孟工两口子一直挂记着陈工,对陈工的婚姻状况非常关心,希望能有个合适的女性去爱他关心他,在陈工来北京之前,他们通了电话,知道陈工有了未婚妻,很是为他高兴,但并不知道陈工要带女朋友来,后来是乔工偶然听部里的同事说陈工来北京了,还带着女朋友,便跟孟工一块儿来招待所找他。

三个人在孟工家吃了一顿家庭氛围浓厚的晚饭,第三天,返回了大连。

到大连后,金素和林雪鸽回宿舍休息,陈工到家放下背包就进了工厂。在办公室,他接到乔工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她告诉陈工,金素漂亮懂事,林雪鸽文静大方,她跟孟工两人一开始误会了,在招待所大门见面,还以为林雪鸽是陈工的未婚妻呢。金素容貌身材都漂亮,可以说太漂亮了,“像一团炭火”,吃饭那天当晚,乔工悄悄对孟工说出这个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