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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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端倪 四

第23章 端倪 四

白天一直重复着一件事,做饭。做完了屁股还没坐热椅子又得起身做饭。做完了,以为终可以歇一歇了,然而又是做饭。……天哪,一日不都是做三顿的吗?可为什么一直要做这件事呢?没完没了地一再重复呢?没时间想那么多了,又得做饭了。油倒了一次又一次,可瓶里的油还是那么多,灶台的菜刚才明明已经炒完了,可再次进来时它却又在菜板上长出一堆。她不停歇地做了一顿又一顿的饭,细细算来,现在已经是第九次了。

家里除了她,便再没有别人了,总是静悄悄的,像旷野像墓穴。

厨房里的菜花总是削不完,削了一朵又一朵,炒了一盘端出去,下回进来做饭时它又好好地堆在一边;荷兰豆也撕完了,炒得脆脆的,鲜绿鲜绿的端出去,再一次做饭时却又看见它堆在墙角等着撕;砧板上切好的瘦肉总也用不完,仿佛砧板会长出肉来……一切像是被施了魔法,总是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地做饭,没完没了的菜堆在厨房。为什么一直要重复这件事呢?总是择菜洗菜,总是往锅里放油,总是把菜倒进锅里炒,炒完了盛盘端出去,满满的一桌,却也没见谁吃了。没人吃,可还得炒菜。

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累!说不出的心累。

筋疲力尽了。筋疲力尽,可还得做饭。总是没人吃,可总是要做饭,总是重复着。

到底是第几个白天了?一天不都做三顿的吗?实在是累了,连动作都不似以前那么利索了。

放了一池水,拿了菜刚要放进水里,水中却倒映出一个人来,脸皮皱皱的,松松垮垮地搭拉着,头发稀稀落落,在脑后揽了个髻……那个人是谁呢?似曾相识。她恍惚地想着,是自己么?什么时候成了这幅模样了?啊!她叫着丢下那把菜颠簸着跑进房间,镜子映照出一个老态龙钟的女人来,脸像一条风干的苦瓜一样垂下来,长了几颗仿佛霉点的老年斑;一头银发已经稀稀落落,在脑后胡乱堆了个髻,比草垛还要乱三分;咧开嘴,只见到一个又黑又黄的门牙,往里一瞧,臼齿也掉得差不多了。刚要合上嘴,却觉得里头好像多了样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吐出一看,竟是刚刚脱下的一颗牙齿!牙槽有一个大窟窿,不见血流出来,一丝痛感也没有。……

她惊恐地瞪着这一切。老了,真的老了,老得麻木,老得浑然不觉得痛了。

一辈子都在做饭!然而一辈子都在做饭,做了一桌子菜,却没有人吃。

“老了老了!老了……”她哑着嗓子惊叫着冲出房间,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逃出那个可怕的梦魇。醒来已是一身汗,身上潮热。江涛!摸到了他的脚,江涛还在。

她坐在床头,睡意全无,一直靠着,等待天亮。等待一丝曙光冲破黑暗。

一到年头,江家不顺心的事也跟着多了起来。邻镇近年也大力发展种植业,把荒山都变成了果林,大片的果林一丰收,对市场的冲击还真不小。往年一公斤蜜柑的批发价都在两块钱的价位上,今年一下跌到一块三毛钱。原以为靠近年关了,年头年尾又是农村婚嫁的旺季,席上少不得摆上一盘蜜柑,不料碰上果贱伤农这样的事,江家父子愁眉不展。

林淑庄的心情却也不轻松,丽美这次回来,闷闷不乐的,只顾低头织毛衣,怕丈夫一人在外受寒。尽管她对自己的事只字不提,林淑庄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丽美的婚姻不幸福,一早便已显山露水。媒人介绍时,淑庄去看过顾礼宗的家徒四壁,炉灶里烧着蜂窝煤,墙壁熏得发黑,一张木桌上放着一架煤气单灶,煤气罐一层油垢。平日里多烧煤,一罐煤气能用上半年。那时顾礼宗还在外省给人家做学徒,一年到手三千块。

淑庄怕丽美嫁过去要吃苦,丽美说:“图的是人,又不是图财。当初你嫁给我爸,不也没什么家底?”

丽美没有再往下说,淑庄也没有回应,只是觉得女大不中留了。

丽美结婚后,跟娘家借了三万块让他创业,他倒还争气,一年后就把债还得差不多了。第二年丽美怀了孩子,礼宗说是生意忙,照顾不了她,拿了一万块让她回去养胎。

一开始,丽美也并不在意,总觉得要让他一个男人家侍候自己孕吐和坐月子,心里总是过意不去,何况婆婆身子骨还健朗。礼宗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对于女人生孩子这种事,老人更有经验。丽美回娘家时还说丈夫替自己设想周到,不曾想刚出月子,就听说礼宗在外面有了女人……

“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这也许就是男人的劣根性吧。”丽美脸上挂着惨淡的笑。

丽美不是没有伤心过、愤怒过,最初公公婆婆竭力否认那些传闻,孩子生下后,他们也骂过礼宗,宽慰丽美看开点,说是生了儿子比什么都强,礼宗的钱是跑不掉的。年底礼宗回来,盖了三层半的小楼,人们都说丽美享福了。

淑庄望着她,一时竟有些糊涂起来,恍恍惚惚看见去世了的母亲。母亲说:忍一时风平浪静。男人都是一个样,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你的态度可不能太强硬,男人不吃这一套,真要闹将起来,你可什么好处也占不到……

淑庄从那惨淡的笑容里隐约看到自己,好些时候才回过神来,皱起眉头道:“你也不能太纵容他!”

伪装的坚强被撕下,多年的委屈化作泪水“扑欶欶”地往下掉,丽美一面揩着泪一面呜咽道:“要不我还能怎样呢?”

还能怎样?是啊!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还有什么不满足呢?是缺吃的还是少穿的?是吃得不好了还是穿得破旧了?

前年年底礼宗回家过年,江涛在家里摆了酒请他去,在席间训斥了一顿,礼宗唯唯诺诺,但也只是耳边风,风过无痕。后来礼宗在广东开了家电器公司,把那女人接了去,名义上是请她做会计,暗地里关系就费思量了。

丽美身怀六甲那会,老人都还向着她,三天两头打打电话说几句重话,礼宗迫于压力,把那女人辞退,但私底下依旧往来密切,时间久了,老人也麻木了,婆婆说,男人就那幅德性!

“也许是你们夫妻分开太久了。”淑庄说,“现在孩子都三岁了,你应该回到他身边去。”

“我也想过了,”丽美的声音像她母亲,总是不温不火,平平淡淡,“可他说现在生意不好做,等以后手头宽裕些再把我们母子接过去。”

明知是个借口,却也没有办法。邻里有个年长的女人,给丽美出了个主意,说某地有个神婆,神通广大,某女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找她求了张符,十分灵验。丽美不敢有疑。鬼神之事,最怕心不诚,因此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请邻人一同前往,听神婆唾沫星四溅把自己吹得神乎邪乎,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之后,心甘情愿掏空钱包,换回两张折成三角形的符。离去前,神婆再三交代,心诚则灵。

丽美相信自己彼时是够虔诚的,可那两张符,既没能让那女人远离丈夫,更没能让丈夫对自己死心踏地。丽美的心就像那时的霜降,愈见寒凉。

淑庄看着坐在红木椅上熟稔地织着毛衣的女儿,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真的相信他说的?别瞒我了,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丽美没吭声,依旧埋头织毛衣,一针一线;一针一线,也不知是织给谁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