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3章 那一夜,杏树落火光
一日前。
夜色沉沉,雨已停,风还有些凉意。
碧落城夜晚的风,总是带着些尘灰与药草味,吹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像是夜色在无声低语。
杜家小院不大,却打理得极为整洁。门口的灯笼微微晃着光,院中那株老杏树下掉满了被打落的花瓣,香气随着风拂进屋中,混着些人间烟火的温度。
堂中烛火跳动,杜明靠在桌边,手里还拿着那把他从不离身的刀,轻轻擦拭着刀鞘。
刀不新了,刀鞘也有些旧痕,但被他打理得极仔细,像是对待什么贵重之物。
那是父亲留下的遗物。
“哥,你不是说累了吗?怎么还不休息?”杜轻眠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从后屋走出来,手里拿着干布,帮他把挂在窗边的雨衣收进来。
杜明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声音透着一股掩不住的疲惫:“今天查了一天杀人案,跑了五个坊口,没一个有线索。”
“又死人了?”
“嗯,而且死得越来越莫名其妙。”他叹了口气,手上却没停,继续擦刀:“没有规律,没有目标,简直像疯狗乱咬。”
“这怎么能让你找呢,怕不是又被推麻烦的活了……”杜轻眠小声嘀咕,绕到他身后,自顾自地替他揉起肩来。
杜明低低笑了一声,似是在自嘲:“累得快散架了。”
“要是陆兄在这里,说不定还能理出点线索……我是真没那个脑子,还是太笨了。”
杜轻眠揉得更认真了些,安慰道:“你都已经做得够多了,再聪明点大家都该给你立牌坊了。对了,陆兄他……有消息了吗?”
杜明动作一顿。
过了片刻,他才低声道:“没有。”
“他们说,他和虎妖同归于尽了。”
“周启那家伙笑得贼灿烂。”
屋子一静。
只有刀身轻轻刮擦布面的“咝咝”声在响。
杜明似是有点压不住情绪了,猛地放下刀,一声长叹:
“你知道吗,轻眠,整个执法司里,没人管陆羽的死。”
“没人问、没人查,仿佛一夜之间,城里就没这个人了。”
“就像……一下子去了两个心病一样,全都松了口气。”
杜轻眠轻轻抬头,看见杜明眼中闪过一瞬的暗沉——那种压抑久了的疲倦与无奈,被烛火映得格外清晰。他没皱眉,却仿佛在咬牙,连握刀的手都比平时更用力了些。
她心口一紧,语气也不由放轻:“可……今天我去坊里买东西的时候,大家都在说陆羽是英雄。”
“他们说他一个人替全城扛下了虎妖,虽然最后没能活着回来……但他是为城里人死的。”
她抬起头,认真地望着哥哥的侧脸:“只要有人在意,有人记得,不就够了吗?”
杜明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笑里有些释然,也有些自嘲。
“这就是爹以前说的。”
“我小时候不懂,以为他只是嘴硬……现在想想,也许这就是执法司里最难的事。”
“明知道会被骂、被利用、被牺牲,还要咬着牙去做。”
他话未说完,又摇头笑了笑:“不过我不信陆兄他会死得这么干脆。”
“他那种人,命都硬得跟玄铁一样,除非我亲眼看到,不然说什么我都不信。”
“所以我打算明天出城一趟。”
“就算是去拣骨头,我也得去看看。”
“哪怕死在外头,也比在这城里坐着生闷气好。”
杜轻眠眼圈微红,强忍着没有哭,只是低头把他肩膀揉得更轻了些。
“哥你别现在做决定……你先歇会儿,好不好?”
“明天再说。”
“要真去,也得先吃顿热饭,穿得厚实点……”
她语气柔柔地安慰着,心里却早已打定主意:若哥哥真去,她就一定也要陪着。
杜明闭上眼,靠着椅背长出一口气:“行,那就明天。”
就在这份短暂的温情里,夜风忽起,杏树枝影摇晃。
“咚咚咚——!”
门外,骤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急促、凶狠,仿佛门外不是人在敲,而是一头发疯的野兽在撞。
杜轻眠惊了一跳,灯盏都差点掉地上:“哥?”
杜明已经站了起来,眼神微凝,迅速将刀横放回腰间。
门外传来低沉的喘息声——
“救命……救命啊……狗妖……狗妖在后头……它要杀人……”
那声音颤抖、虚弱,带着恐惧与鲜血的腥气,像是从地府里爬回来的亡魂。
杜轻眠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声音都有些变调:“哥……别开门,万一是假的……”
但杜明只是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咔哒。”
门开了一条缝。
一个男人几乎是扑进来的,满身是血,衣服被撕裂得像是从野狗嘴里抢出来的残布。他连站都站不稳,倒在地上,眼白翻起,身上的血腥味浓得像是屠宰场翻了锅。
杜轻眠被这场景吓得脸都白了,后退了两步,靠着墙,语无伦次。
杜明蹲下身检查了下那人的气息,眉头拧得死紧。
“血气太重……不是普通的伤。”他低声道。
屋内灯光昏黄,杜明站起身来,摸了摸刀柄,然后转身看向杜轻眠。
“是狗妖。”
他语气平静。
“跑不了。”
“狗妖能嗅血,从坊口一路追来,逃不脱了。”
杜轻眠愣了一瞬,眼中浮起慌意:“那我们……怎么办?带他去找巡卫、或者城防军……”
杜明摇了摇头:“太晚了,拖着一个快断气的人,不出十息就能被堵死在巷子口。”
他的眼睛很亮,但声音却压得极低。
“躲进地窖。”
“带着他,现在就走。”
杜轻眠咬着唇,情绪还没从惊吓中回过来:“那你呢?”
杜明望着她,眼神温和下来,可那温和背后,却压着一层难以掩饰的沉重。
“我留下。”
那一瞬,他眼中微光闪烁,像是千言万语都凝成了这一句。他没说不怕,也没说舍不得,但那一抹压下的情绪,却在他眼角悄然晃了一下,像有人在心头轻轻剜了一刀,却只能笑着忍住。
杜轻眠几乎是吼了出来:“不行!”
“哥!我们一起躲,关上地窖门,它不一定找得到我们——”
杜明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恐惧,反而带着几分调侃似的轻松。
“你太小瞧妖了。”
“妖气一动,整间屋子都能扫个底朝天。”
“要是它进来发现没人,一眼就知道人藏起来了。”
“所以……”
他转身看向门口,微风灌进来,将门帘吹得一荡一荡。
“我得骗它。”
“得让它以为——”
“目标已经跑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那一刻,灯影拉长了杜明的身影,也拉长了他话语间的那道冷静。
“别哭。”
他低声说完,把那件穿旧了的外袍脱下来,递给她,手指停在衣角那一瞬,才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披上这个,混着雨水和血水,能多拖一会。”
灯火摇曳,院外风声渐紧。
杜轻眠哽咽着扶起那位重伤的陌生人,一步一步退向地窖的暗门,喉咙发涩,双腿发软,却终究没有再回头看哥哥一眼。
因为她怕自己一回头,就真的走不了了。
而杜明,转身回到厅中,把油灯调暗,坐在堂前,就像坐在某个清晨的巡逻岗哨一样。
他右手搭在刀柄上。
身子挺得笔直。
可那笔直的背影下,藏着他此生最柔软、也最沉重的一次告别。
门外的风,猛然一停。
“砰!!”
下一刻,大门被猛然撞开,带着剧烈煞气的风浪扑面而入!
两道身影扑进庭院,步伐落地无声,气息却如死水翻涌,腥臭扑鼻。
是狗妖。
一左一右,灰毛黑齿,獠牙狰狞,煞气翻卷着破门而入,眼中泛着惨绿的凶光。
杜明早已起身,站在堂前,目光冷静如铁。
他没有退。
右手握刀,左手搭在腰间布囊,气息内敛如石。
狗妖见他站在屋内,彼此低声咕哝:“血气浓得像锅底……应该就是他。”
“吃了?”
“吃了。”
二话不说,二妖同时动身,身形如影扑杀!
“来得好。”
杜明轻声吐气,双足一震,整个人如箭般冲出!
“铛——!!”
刀光炸裂,火星四溅!
他刀势如裂帛,一人硬撼两妖,不退半步!
一妖扑来,他踏地旋身、刀刃划喉;另一妖爪袭,他刀背格挡、肩头擦血。
鲜血自他身上飞溅,但他始终挡在正堂门口,不让一妖越过半寸!
战斗持续不过十余息,却宛如生死一瞬。
杜明的动作越来越慢,呼吸也愈发沉重。
肩膀已裂,腿伤见骨,血流不止。
可他依旧站着。
那把老刀此刻早已缺口碎裂,满身血锈,却仍旧横在他身前。
狗妖咆哮一声,猛扑之下将他压翻在地,利齿撕咬而下!
“咔——!”
骨骼碎裂声响起。
可杜明的手,却仍紧紧按在怀里。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膛——那里鲜血淋漓,心脉寸断。
可他没皱眉。
反而笑了。
很轻,很淡,仿佛回忆起小时候春天那棵杏树第一次开花。
——“对不起,轻眠。”
——“我先去找爹了。”
下一刻,他的手,捏爆了怀中锦囊里的两颗爆丸!
“轰——!!!”
一声炸响,几乎掀翻了整座屋!
火光与血雾冲天而起,整间堂屋瞬间化作火海!
木梁断裂,灰砖飞溅,烈焰中,杜明的身影消失在灼光之中。
地窖之下,杜轻眠捂着那人的嘴,死死蜷缩在角落里。
爆炸声震耳欲聋,地窖顶板颤了三颤,尘土簌簌而落。
可她没有动。
她只是咬紧牙关,浑身冰冷,泪水早已流尽。
她听到了狗妖最后留在屋内的对话:
“……人死了。”
“这爆炸,把气味全卷没了。”
“剩下两个……算他们命好。”
“别恋战了,爆炸声这么大,巡夜的人快到了。”
“走。”
两道脚步声踏上瓦片,渐行渐远。
而杜明,早已不在。
唯有那具破碎厅堂中尚未熄灭的火光,照亮夜风微动的一角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