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裂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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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弄獐之宴

长安城的暮鼓刚刚敲过一百零八下,姜府的大门就被一队身着绛色官服的差役叩响。管家老赵提着灯笼小跑着去应门,昏黄的灯光照出来人腰间明晃晃的金鱼袋,惊得他差点摔了手中的烛台。

“萧...萧大人!“老赵的声音打着颤,“我家老爷正在...“

“少废话!“萧炅一把推开老赵,肥胖的身躯挤进门槛时,腰间金鱼袋上的鎏金装饰在门框上刮出一道刺耳的声响。他身后跟着两个身着黑衣的差役,抬着一个用红绸覆盖的物件,那东西不大,却让抬着的人手臂青筋暴起。

姜度正在书房核对漕运账册,听到动静时手中的狼毫笔一顿,一滴墨汁落在“贞观九年三月“的字样上,迅速晕开成一团乌云。他放下笔,整了整深青色官袍的领口,手指在触碰到那枚银质官印时微微发凉。

“姜兄!大喜啊!“萧炅洪亮的声音先于人到了书房门口。姜度抬头时,正好看见这位新任京兆尹挤过门框,圆脸上堆着夸张的笑容,眼睛却像两粒发黑的杏仁,闪着诡异的光。

萧炅不由分说地拉着姜度来到正厅。厅内三十六盏铜灯已经点亮,照得四壁生辉。那两个黑衣差役将红绸覆盖的物件放在正中的紫檀案几上,退下时姜度注意到他们手上都戴着特制的皮手套,指关节处隐隐透着暗红色。

“李相听闻姜兄喜得贵子,特命我送来贺礼。“萧炅的声音突然压低,带着几分神秘的意味,“这可是从终南山请来的宝物。“

红绸掀开的瞬间,姜度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像是檀香,又夹杂着一丝腥甜。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尊通体碧绿的玉麒麟,约莫两尺来高,做工精美绝伦。但姜度的目光却被麒麟的眼睛吸引住了:那是一对用红宝石镶嵌的眼珠,在灯光下泛着血一般的光泽。

“这...这太贵重了。“姜度的声音有些发干。

萧炅哈哈大笑,肥厚的手掌重重拍在姜度肩上:“李相说了,姜家小公子将来必定是执璋为王的贵人,这麒麟就当是个彩头。“他特意在“璋“字上加重了语气,眼睛却死死盯着姜度的表情。

就在这时,后堂突然传来婴儿尖锐的啼哭声。姜度心头一紧,正要告退,却见萧炅已经自顾自地朝后堂方向走去:“让我也看看小公子,沾沾喜气!“

奶娘抱着襁褓站在廊下,看见来人时明显瑟缩了一下。萧炅不由分说地接过婴儿,粗短的手指掀开锦被一角。在灯光下,姜度清楚地看到儿子的右腿上有块青紫色的淤痕,形状竟与那玉麒麟的爪子有几分相似。

“好个俊俏的小子!“萧炅的声音突然拔高,“将来必定如李相所言,是个执...执...“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眼睛瞟向姜度。整个庭院突然安静得可怕,连婴儿都止住了哭声。姜度感到一阵眩晕,耳边嗡嗡作响,仿佛听见远处有獒犬的低吼。

“执璋为王的贵人。“姜度强撑着说完这句话,后背已经湿透。

萧炅满意地点点头,将婴儿还给奶娘时,一枚铜钱不知从何处掉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姜度低头看去,那是一枚“开元通宝“,却在“元“字上有一道深深的划痕。

次日清晨,姜府上下忙作一团。管家指挥着仆役们打扫庭院、张灯结彩。姜度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切,手中的茶已经凉透。昨夜那尊玉麒麟被安放在正厅中央,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绿光。

“老爷,李相府上派人送贺函来了!“老赵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

姜度整了整衣冠来到前院,看见一个身着紫袍的宰相府属官正昂首而立。那人从怀中取出一个蜀锦装裱的卷轴,用戴着玉扳指的手缓缓展开。

“闻有弄獐之庆。“

七个大字跃入眼帘时,姜度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那“獐“字写得格外大,墨色浓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属官的声音在耳边忽远忽近:“李相军务繁忙,特命下官送来贺函...“

满院仆役都屏住了呼吸。姜度僵硬地接过贺函,指尖触碰到卷轴时,一股寒意顺着指尖直窜上脊背。那蜀锦的纹理中,似乎藏着无数细小的尖刺。

正午时分,宾客陆续到来。姜度站在门口迎客,脸上的肌肉已经笑得发僵。每位宾客都会特意询问那封“李相亲笔贺函“,然后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入席。

“姜大人,可否让我们一睹李相墨宝?“御史中丞郑虔的话引起一片附和。

姜度只得命人将贺函悬挂在正厅中央。当“弄獐之庆“四个字展现在众人面前时,厅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那是达官贵人们掩饰笑声的方式。姜度看见萧炅正凑在一位侍郎耳边低语,眼睛却一直盯着自己。

宴席进行到一半时,一个瘦高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厅门口。来人一身墨绿色官服,腰间配着一把奇特的铁尺,行走时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

“是罗希奭!“有人低声惊呼。厅内的谈笑声顿时小了一半。

这位新任殿中侍御史径直走到姜度面前,行了一个标准的官礼:“下官奉李相之命,特来道贺。“他的声音阴冷得像地窖里的风,右手始终按在腰间铁尺上。

姜度强作镇定地还礼,却在低头时看见罗希奭的靴尖上沾着些暗红色的粉末。

酒过三巡,萧炅突然拍手示意众人安静:“诸位,今日如此良辰,不如行个酒令如何?就以'獐'字为题!“

满堂宾客面面相觑。姜度感到一阵眩晕,手中的酒杯差点脱手。就在这时,后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是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姜度顾不得礼节,匆匆离席向后院奔去。穿过回廊时,他看见奶娘瘫坐在地上,怀中的襁褓散开了一半。婴儿的右腿上,那块青紫的淤痕已经扩散,形成了一个清晰的“獐“字形。

“刚才...刚才罗大人来看过小公子...“奶娘颤抖着说,“他摸了摸小公子的腿,然后就...“

姜度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轻轻抱起儿子,发现婴儿的体温高得吓人。就在这时,前厅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声,隐约听见有人高声吟道:“'闻有弄獐之庆',李相真是妙笔啊!“

夜深人静时,姜度独自在书房中展开那封贺函。烛光下,他发现“獐“字的墨色与其他字略有不同——更浓,更黑,还泛着诡异的紫光。他用指甲轻轻刮了一下,指腹立刻传来一阵刺痛,那墨迹竟然像活物般蠕动了一下。

“老爷...“管家老赵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后院...后院那尊玉麒麟...“

姜度跟着老赵来到庭院,眼前的景象让他毛骨悚然:那尊玉麒麟的眼睛正在黑暗中发出血红色的光,而它脚下的青石板不知何时出现了几道裂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抓挠过。

“去取我的官印来。“姜度突然说道。

当银质官印压在麒麟额头上时,一阵刺耳的尖叫声从玉石内部传出,吓得老赵跌坐在地。姜度却死死按住官印,直到那红光渐渐熄灭。借着月光,他看见麒麟的爪子上沾着几根细小的绒毛——像是刚出生的獐子的胎毛。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姜度独自来到祠堂。他跪在祖先牌位前,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一本薄薄的账册。烛光下,“漕运密录“四个字显得格外刺眼。

“列祖列宗在上...“姜度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不肖子孙今日...“

他的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犬吠声打断。透过窗棂,姜度看见吉温牵着一头白额虎在庭院中踱步。那猛兽的金色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嘴里似乎叼着什么物件。当它转头看向祠堂方向时,姜度清楚地看见它口中咬着的,正是昨日宴席上使用过的一把银匙——匙柄上刻着“弄璋“二字。

晨光微露时,姜度将账册一页页投入火盆。跳动的火焰中,他仿佛看见无数个“獐“字在扭曲挣扎。当最后一页化为灰烬时,远处传来晨钟的声音,新的一天开始了。

姜度整了整衣冠,向正厅走去。在那里,那封“弄獐“贺函依然高悬,而玉麒麟已经重新变回了普通的摆设。只有细心的人才会发现,麒麟的眼睛不知何时失去了光泽,像是两颗普通的红石头。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厅堂时,姜度突然笑了。他伸手抚过贺函上的“獐“字,轻声自语道:“好一个弄獐之庆。“声音里带着几分释然,几分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