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章 罚抄
夜色已沉,一轮弦月挂在漆黑空中,
文华殿中,朱标的桌子上,也放上了和朱元璋的桌子上内容一模一样的同一封“密奏”,
内容是朱允炆同方孝孺的一切对话,一字不改,
朱标看完之后,手微微颤抖着摁住了桌角,慢慢站了起来,
深夜的文华殿中,回荡着他微微喘息的声音,
有些急促,有些失调,
好像农户家里,年久失修的陈旧风箱,
片刻之后,他发出了一句沉重的叹息,
这算是敲打,还是正常的知会?
朱允炆的话语一句赛一句的大逆不道,究竟想做什么?
不过既然令他看到了,这些话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最令他害怕的,
不是朱允炆的话语,而是因为这封密奏这是锦衣卫的手笔,上面有“校检”的印章。
在朱元璋的授意下,锦衣卫对百官群臣的监视与渗透,还算情有可原,
但为何要跟踪,调查他的儿子?
你的孙子?
“朱允炆,你究竟是想远离我,还是想远离我的父亲?”
朱标沉沉叹气,脸上写满了疲惫,声音微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我的这句话,甚至不敢说出口,因为我怕在这间大殿里,也有锦衣卫的监听。”
活在朱元璋这样的强大哲人王式政治家、军事家的阴影下,
大多数人都会活得如同朱标一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竭力模仿朱元璋的一切行事,从早到晚一心扑在政事上,
然而自身的精力却不足以让他坚持到凌晨转中之后,没到夜深就已经开始疲惫,
天底下如同朱元璋一样精力旺盛的人能有多少?
“朱允炆,你如果不关心政治,我会努力送你离开台州。”
“但如果你一心想要干涉政事,我便只能送你一程,看你,能走多远了……”
皇子自小干政,并不是什么僭越逾距之事,更何况,他还是皇孙,
不管朱允炆对朱元璋的奉承是否全部发自真心,
看经史读出来的大逆不道言语,又被朱元璋怎么看待,
在他看来,这个孩子之所以变成这个样子,正是和他一样,意识到朱元璋专制独断之后的一种自保……
这种无处不在的压力无人分担,落到了他们俩的头上,
朝廷内外,无有任何的皇室宗亲能够体会到这样的压力……
当作为庞大帝国的继承人又有几个活得轻松的?
朱标摇摇头,不再往下深思,深吸一口气然后坐了下来,继续批阅奏事,
片刻之后,他还是停下了朱笔,望向门外,轻声唤道:“允炆睡了没?”
“不曾。”
值守的太监回话很快。
“叫他来见我。”
“是。”
很快,穿着宫内常服的朱允炆就来到了朱标面前,
朱允炆有些疑惑:“父上每日都是中午考校我,为何今日夜深了,突然叫孩儿来见,孩儿并无准备。”
“在我面前无须伪装,我知道你今日下午去了宫外。”朱标看着自己的儿子,“你之前跟着十五十六叔出宫的事情,我又不是不知道。”
“父王明察秋毫。”
朱允炆心下更是觉得古怪了,
你既然知道,半夜突然叫我来是什么意思?
这两父子是不是都有什么晚上奏对的癖好,喜欢在半夜考校我的政治水平?
朱标看出了儿子眼中的疑惑,咽下心底里的叹息:“今日,我收到了锦衣卫的一封密信。”
“想必是底下的臣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由锦衣卫转交给父王判断。”
朱允炆即答。
朱标说道:“倒也不算什么特别大逆不道的言语,只是相对比较私人的谈话。”
“锦衣卫,本就是做脏事的部门。”朱允炆说道,“他们先斩后奏,皇权特使,绕过了刑部大理寺,可以说正是皇爷爷手中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子。”
“就是不知道父王告诉我这件事是做什么?”
好比喻,朱标在心中暗叹,突然叹声:“朱允炆,可知道,这封密信正是关于你的?”
朱允炆面皮一紧,下意识想要回头四顾,脖子却硬生生僵住:“父上,可不许开这种玩笑。”
朱元璋设立锦衣卫不是为了控制群臣百官的吗?
监视他做什么?
“你自己瞧瞧吧。”
朱允炆双手捧着密奏,一目十行看过,双目逐渐失焦,
正里面记录的,是他下午同方孝孺的对话,一字不差,就像是把耳朵附在他们身上听见的一般,
可一路之上,他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的身影呐……
“父上,儿子不知道……儿臣出言不逊,还请父王责罚!
朱允炆当即跪下,大声说道,
“此事与方孝孺无关,还请勿要迁罪于他!”
“不知者不怪。”
朱标观察着自己儿子的表情变化,脸上浮现一抹欣慰,
自己这儿子“演技”炉火纯青,非但不惧,反而更加冷静,眼神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
“所以好儿子,你告诉爹,为何想要离开皇城?”
“因为我知晓皇爷爷同我一般大时,四方行乞,食不饱腹,衣难覆体,遍尝人间冷暖。”朱允炆完全不假思索,大声说道,“我日日锦衣玉食,唯恐忘却了往日之忧,深居在皇城之中,难察百姓之苦……”
“如今大明兴盛,百姓安居,哪来的苦?”朱标厉声道,“你又开始信口胡诌了!”
他厉声打断,面色却不见恼怒,示意朱允炆说下去,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朱允炆说道,“父王,我也想学皇爷爷一般心忧百姓,可我都不知道地怎么种,田怎么施肥,什么季节种什么作物,我所能知道的,只有户部呈上来的数字!”
朱标自小跟着朱元璋军伍长大,哪里不知道其中的道理,
就连他长居宫中之后,也不愿意再拿起锄头来,忘了怎么耕种,更别提其他的人了,
可他依然厉声道:
“可你是皇孙!离了皇城,你准备做什么?”
“我是您的长子,更该学习圣皇!”朱允炆力争,小脸通红,“当年四叔从小学习圣皇,十岁便能骑马,十三岁便……”
“又提起你四叔!难道我当不成你的榜样吗?”朱标色厉内荏,“你觉得你父王就这么不堪。”
“非是如此,只是父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当年您随皇爷爷行伍,分忧。
如今分担皇爷爷的政事更是您的分内之事。
但我不同,我从小便只是读书,已经不事生产久矣,若脱离生产太久,恐怕忘却了我们从何处来!
我们是凤阳县的农民!皇爷爷做了皇帝,也不曾忘却我们是凤阳县的农民!”
“好好好!”朱标怒极反笑,突然负手背立:“朱允炆,你目无尊长,欺瞒于我,罚你抄《祖训录》一百遍,每日晚上呈交给我!”
“是。”
朱允炆无可辩驳,
“还请父王早些休息。”
他站起身来转身离开,小脸皱巴巴的,
妈的,演给皇爷爷看,说给皇爷爷听就罢了,还罚我抄书做什么!
是的,
朱允炆从来没想过和任何一个大臣玩过家家的博弈游戏,
他和自己父亲博弈的对象一直都是朱元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