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亡人镇，收尸人
斜阳落日。
连绵起伏的山脉间，是被阴影笼罩的城镇。
背靠青山，参差错落。
一盏盏摇曳的油灯自各家窗户中亮起。
淡薄的雾气自山林间升起，一炷香功夫，便将城镇笼罩，弥漫在街巷上。
一团模糊的黑影，在雾气中缓慢前行，穿行于巷道中。
是个提着油灯的年轻人，灯光猩红如血，所及之处雾气有生命般自行散开。
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身材瘦弱，步伐沉重。
两条生锈的铁链从他胸前交叉，紧紧绑住身后的一口比他人还大的棺材。
每走两步，都有清晰的锁链碰撞声在山路间回荡。
刚走进小镇，一阵砰砰砰的关门声响起，家家户户顿时门窗紧闭。
原本在院子里嬉笑逗闹的孩子，见他来了，欣喜不已，但还不等开口，就被大人一把抱起，速度极快地回到屋子。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紧接着就是孩子挨揍的声音和哭嚎声。
“叫你天黑就赶紧回家，不要和那收尸人接触！晦气！”
宋仁眼看这一幕，揉了揉鼻子，继续往里走。
整条街道都像是在避讳着他的到来，不时有惊恐、害怕、遗憾的眼神从各个方向投射而来。
出于自己身份的原因，镇里人的态度他早已习惯了。
有人的地方，便会有规矩，亡人镇也不例外。
收尸人出现，就意味着镇里又有人死了。
“又他妈死人了啊……这个月第几个了？”
“这次又是谁？”
“谁知道呢，听说油灯铺的张掌柜遭了报应，死在了红灯坊窑姐儿的床上，被开膛破肚，第二天家里的钱财珠宝全变成了烧给死人的冥钞，都说是他那油灯铺的生意不干净，惹得仙家显灵了。”
“得了吧，在这城镇里还有干净的生意？还仙家？指是招惹了哪位牛鬼蛇神，给祭五脏庙了。”
“不是吧？人死在红灯坊，那些窑姐们供着的那位不管管？”
“谁知道呢。”
“在这亡人镇混的，指不定沾什么脏东西就死了，外面现在都不知乱成什么样了，能活一天算一天吧。”
走过一间间屋子，黑暗中你一言我一嘴地传出。
听着这些话，宋仁脸色麻木，像是大家口中的那些恐怖都与自己无关。
他径直走到了其中一户人家的门口，这是整条街唯一没有亮灯的人家。
人死，灯灭。
他伸手敲了敲大门。
“我来收尸体了。”
话音刚落，门猛地吱呀一声打开，一具裹满白布的尸体从门缝中推了出来，随后一块大洋丢到了宋仁脚边。
收起大洋，他将尸体搬进棺材，然后重新背起棺材，朝着屋外走去。
自始至终，宋仁都没有见到屋子的主人。
看了看马上就要彻底黑下去的天空，宋仁清楚现在还没有到可以放松的时候。
他背着棺材，一路穿过街坊，走进一条昏暗漆黑的小巷。
游魂巷。
整座城镇最臭名昭著的地方。
与先前的平静不同，从踏入游魂巷的那一刻，即便手中掌灯，光芒堪堪照亮周身一米左右，便如同被吞噬了般，只剩深邃的黑暗。
他的耳边不停响动着渗人的孩童嬉笑声，灯光外的阴影中不断有影影绰绰的黑影穿行而过。
宋仁的神情变得凝重，油灯中的红光也微微抖动着。
他屏息凝神，用力摇晃脑袋，再回神时那些 嬉笑和黑影都荡然无存。
他加快了脚步，终于来到了巷子的尽头一家店铺前。
将提灯挂在门柱之上，照亮了破败的招牌。
“安魂铺”
阴财纸宝，黑棺白绫。
这是一家专门从事殡葬丧仪之事的铺子。
刚一走进店铺，黑暗中变传出一道阴冷沙哑的声音。
“尸体收回来了？”
一个佝偻的黑影，不知何时起站在他面前。
“是的，师傅。”
宋仁应了一声后连忙低下头。
这个声音正是这家安魂铺的老板，他的师傅。
而他则是这个诡异店铺的伙计，一个收尸人。
“天快黑了，把尸体送到地窖烧了，抓紧时间。”
说完这句话，师傅便消失在阴影中。
宋仁强装镇定，来到后院。
打开地窖的门，一股腥臭味混合着热浪扑面而来。
在地窖内，是连接着错综复杂铜管的巨大焚化炉，宋仁将尸体送进焚化炉当中。
尸体在火光中不断燃烧，不断有凄厉的惨叫从地窖中传出，仿佛一个活人正在遭受酷刑。
宋仁神色麻木，对此早已习惯。
凄嚎消尽，铁盆中只剩漆黑的碎块，以及一捆散发着淡淡香火味的阴钱。
收起阴钱，宋仁将骨灰装进提前备好的骨灰盒中，带到了阁楼，小心翼翼地将骨灰盒安置于灵骨塔中。
安置完成后，紧接着是进行诵唱。
一曲诵唱结束，太阳正好彻底落山。
天黑了。
宋仁用最快的速度冲回自己的房间中，然后死死将门从里面反锁。
此时，他身上的衣物已经完全湿透，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似的，靠着门滑坐在地板上。
“还好赶上了，要是再晚几分钟，那就完了。”
他擦了擦汗，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真幸运，又多活了一天。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三年了，他每天依旧徘徊于生死一线。
与他曾经生活的地球不同，在这里，传说中的鬼神真实存在。
但却并非仙侠小说中一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反而弥漫着血腥和硝烟。
神魔祸世，妖鬼横行。
牛鬼蛇神飨食人间香火，漫天仙佛垂钓人间气运。
在这片彻底疯掉的土地上，人，只是食物。
仙神以人为食，妖鬼以人为食，甚至人人互为食。
三年前，他穿越到了一个大户人家的长子身上，恰逢前身及冠之礼，本应是全府上下欢庆之日，可是他的家人竟打算在那场及冠礼上吃掉他！
并且全府上下无一人觉得不妥，认定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
疯了！
不仅是这个世界疯了，这里的人也疯了！
于是宋仁在及冠礼前夜逃出府邸，误入游魂巷，差点葬身孤魂野鬼之口后被师傅所救，成为安魂铺的一名小学徒，成为了收尸人。
在这样的一个世界中，干这行，自然是极为危险的。
刚被救下的时候，安魂铺里的伙计少说也有七八人，可三年过去，只剩下了宋仁一根独苗。
以至于向来喜欢拿学徒当消耗品的师傅，都对他稍有照顾了。
宋仁之所以能活到今天，成为仅剩的伙计。
无他，就是因为怕死和听话。
这三年里，他早早悟出一个道理，那就是想要在这里生存，就必须要守规矩。
就比如这个世界的白天和黑夜是截然不同的。
一旦太阳落山，出门必须要掌灯，只有长命灯能驱散黑暗中的那些存在。
但长命灯并不是万能的，天黑之前一定要回到屋子，绝对不能留在外面，一旦阴阳交替，隐匿与黑暗中的存在就会彻底苏醒，所以天黑后，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能离开屋子。
这里的每一条规则背后，都是血淋淋的代价。
除此之外，宋仁还悟出了最重要的一点——
永远不要试图背叛师傅，否则下场比死还恐怖！
宋仁永远都不会忘记，当初一个和自己同时期的学徒，因为受不了收尸人这炼狱般的生活，选择趁师傅不注意离开店铺，逃进了巷子当中。
而在那个学徒逃走的几天后，宋仁去马路对面猪肉铺买猪肉。
恰好赶上猪肉老板正在屠宰活猪，当他看到老板将那只猪绑在案板上时，那只猪竟涌出两行热泪，疯狂嚎叫起来。
一声人的哭声，竟混杂在那哼哼的猪叫声中。
“救救我！”
那猪猡，竟口吐人言，向他喊救命？
更关键在于，宋仁识得那声音，便是先前逃走那学徒。
宋仁瞬间汗流浃背，立刻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然后转头将这骇人一幕报给了师傅。
而师傅则语气冷漠：“人怎么可能变成猪？从猪肉铺买的，那就是猪。”
宋仁当即释然了。
这才对嘛！
有卧龙的地方必有凤雏，这世界都疯成这样了，诺大一个臭名昭著的游魂巷，不正常的铺子怎么可能只有他们安魂铺一家呢？
那裁缝铺里裁的是人皮，那猪肉铺里卖的是人畜，那红妆店里染的是人血胭脂……
这味儿才对喽！
不过师傅这话一出，此事也就盖棺定论。
不管再怎么匪夷所思，不管再怎么恐怖，只要是师傅安排的他就照做，而且只做不问。
师傅说是猪，那就是猪！
如若没有这等自欺欺人的心境，在这鬼地方那么多年，只怕不是疯了就是死了。
沐浴更衣，清除晦气后，宋仁一个人缩在卧室里。
就在这时，空气中忽然飘来一阵血腥味。
屋外传来了师傅沙哑的嗓音和脚步。
“油灯铺的张掌柜死了，我要出门几天，你明天记得去红灯坊走一趟，把尸体收回来。”
“记住了，色字头上一把刀，红灯坊那些窑姐儿的肚皮可能吃人，行事时多谨慎，走的时候把带一点买命钱，说不定能用上，天黑前回来，晚上锁好门，守好规矩。”
刺啦——
说完，走廊之上传来一阵拖曳声，伴随着阵阵血腥味。
听到买命钱三个字，宋仁立刻看向房间角落的一个箱子，里面堆着满满当当的阴钱。
每一次焚尸后，除了骨灰外，都会烧出这样的阴钱，或多或少，但这些年来他一直不知道有什么作用。
而师傅也并未对此进行解释，只说那是“买命钱”，让他收好，说不得哪天能救他一命。
宋仁多怕死的人，自然是将这些阴钱看作宝贝，紧得很。
以往收尸就只是收尸，可这一次师傅偏偏提到了这买命钱……
宋仁一边疑惑，一边走上前拿起了厚厚一捆。
这么厚一捆，应该够了吧？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多拿一些保命时，他神情忽然一阵恍惚，手中的阴钱竟开始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眼前云雾缭绕，下一秒他整个人都置身于一片灰雾蒙蒙的空间中。
浓厚的雾气遮掩了视线，一座庙宇映入眼帘。
本应香火如川的庙宇，此刻却无比冷清凋敝，幡旗萎靡，案前空荡，只余一尊被迷雾遮掩的破败塑像。
那塑像看不清面容，却只剩下一副躯壳，内部空空如也，像是被掏空般。
迷雾遮盖的塑像中，一道清冷的视线投射到他身上。
宋仁心中正疑，下一秒，脑海中浮现出一行字。
【神受香火，赐福于凡】
【这是这片名为常世的土地中，一段被人遗忘的古老传说——】
【囍神抽干了它的血液，大傩哭泣着挖出它的眼球，三清撕扯它的心肝脾，达摩啃食着牠的血肉……真神已死，伪神当道。古老的伪神们背叛了这片土地的统治者，分食了它的身体，窃夺了它的权柄。至此，天道气运分崩离析，大地秩序支离破碎。】
【它在痛苦中怒吼，打散香火遍洒人间，诅咒所有背叛者堕落，直至他有一天从无尽的轮回中醒来。】
【你初次唤了醒它】
【身为游魂巷安魂铺中籍籍无名的小学徒，贪生怕死的本能和两世为人的精明让你在这个世界活了三年，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去……】
【而现在，你被它的目光选中，成为天命之人。】
这是什么鬼？
还不等宋仁反应过来，手中和箱子里的阴钱竟自行燃烧，化作一阵烟涌向那原本空空如也的供台，顷刻便凝聚成一尊燃着香烛的香炉。
炊烟袅袅，香火阵阵。
【它察觉到你这副孱弱的身体是无法替它复仇的，为了让你在这片伪神支配的土地中活下来，它用将香火融入血液重塑了你的躯体，唤醒了你血脉中的神明之力。】
【恭喜你拥有了赐福——君主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