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貔貅的第三只眼

梅雨季的梧桐巷浸泡在六月的潮气里，我蹲在33号门楼前测绘残损的貔貅石雕。无人机在头顶嗡嗡盘旋，镜头扫过我三天没洗的丸子头。

“林工，咖啡。“监理小王递来冰美式，杯壁凝着水珠，“周总监说今天要验收斗拱模型。“

我咬着吸管在测绘本上勾线：“告诉他，按《营造法式》复原的六铺作，他剑桥的教科书里可没有。“笔尖戳破纸张，洇开个墨点。这个月第三次了，甲方派来的监工总能把人逼疯。

巷口传来轮胎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我往阴影里缩了缩，还是没躲过那道淬了冰的声线。

“林小姐的草帽，“黑伞边缘抬起，露出周景深金丝眼镜后的狭长眼尾，“是准备cosplay《龙猫》里的煤球精灵？“

我扶正遮阳帽，露出被晒蜕皮的下巴：“周总监的西装，是打算在百年老宅演《华尔街之狼》？“他今天换了孔雀蓝三件套，袖扣是两枚微缩藻井模型。

他突然俯身，古龙水混着雪松气息漫过我的防护面罩：“第三只貔貅眼，定位偏了0.3毫米。“钢笔尖点在我测绘稿的坐标轴上，“建议重测。“

我攥紧激光测距仪：“这是民国修缮时故意留的破绽，就像...“话音被金属断裂声掐断。头顶传来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脚手架正在倾斜。

周景深扯着我后领往后拽时，我闻到他领口残留的佛手柑香。成捆的竹篾擦着安全帽滚落，在青砖上砸出个浅坑。

“这就是你坚持用传统竹制脚手架的理由？“他拇指蹭过我颧骨沾的灰，力度大得像要擦掉刺青。

“您推荐的碳纤维支架，“我拍开他的手，“上周压垮了西厢房的千金闸。“

我们剑拔弩张地对视，直到老张头举着铜锣跑过来：“林工！后厨夹墙里挖出宝了！“

周景深比我快半步跨进月亮门。穿堂风掀起他西装后摆，露出腰后别着的瑞士军刀。我盯着他后颈若隐若现的疤痕，突然想起父亲讲过的香山帮切口——那是老匠人徒手接梁留下的勋章。

夹墙裂口像道新鲜的伤疤，半本残卷躺在霉湿的砖缝里。我戴上棉布手套去取，却被周景深扣住手腕：“湿度差超过15%，直接接触会酥化。“

他变魔术似的掏出真空保存袋，动作比我还熟练。残卷封皮上“1937营造实录“的墨迹洇着暗红，我指尖发颤——这是祖父笔记里提过的营造秘本。

“第六页。“周景深突然出声，“看水渍纹路。“

泛黄的纸页上，钢笔绘制的结构图正在褪色。我摸出放大镜：“这是...倒挂楣子的榫接工艺？“

“看夹注。“他递来紫外线灯，“蓝墨水。“

紫光灯下浮现出蝇头小楷：“七月初七，子时三刻，月照西阙。“我的后颈突然刺痛，周景深的呼吸近在耳畔：“林小姐信鬼神？“

“我信先人的智慧。“我拍开他准备触摸残页的手，“劳驾周总监高抬贵手，您腕表的磁场会影响纸张铁元素。“

他低笑一声，热气拂过我耳尖：“比不得林工，连粉饼都掺了防虫的冰片。“

我反手摸向帆布包里的定窑瓷片，盘算着往他脑门招呼的抛物线。老张头突然在门外喊：“下雨收衣服咯！“

暴雨来得又急又凶。我们挤在雕花门廊下，看雨水在庭院汇成溪流。周景深解开两颗衬衫纽扣，露出锁骨处的红绳——坠子竟是半枚翡翠扳指。

“民国仿品。“他察觉我的视线，“上周在城隍庙地摊淘的。“

我嗤笑：“做旧手法够拙劣的，酸咬痕迹...“

惊雷炸响的瞬间，东厢房传来瓦片碎裂的脆响。我们同时冲进雨幕，周景深的皮鞋在青苔上打滑。我拽住他胳膊时，摸到衬衫下紧绷的肌肉。

坍塌的屋脊下，半截金丝楠木椽子刺破雨帘。我扑过去护住椽头雕的并蒂莲：“这是明代...“冰凉的手掌突然捂住我眼睛。

“别动。“周景深的声音裹着雨丝钻进耳膜，“你背后有东西。“

我僵在原地，感受他的体温透过湿透的衬衫传来。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进我衣领，在脊梁上划出蜿蜒的痕。

“是只玳瑁猫。“他松开手，掌心的薄茧擦过我睫毛，“看来林工的魅力，连老宅的守护灵都招架不住。“

乌云裂开道金边，阳光斜射在残椽上。我突然发现榫眼处嵌着枚铜钥匙，锈迹斑驳的匙柄刻着“申“字。周景深用领带擦去泥水时，我注意到他腕表停在了三点零七分。

手机在防水袋里疯狂震动，业主群跳出消息：“梧桐巷33号产权纠纷案明日开庭“。我抬头时，正撞见周景深将钥匙滑进西装内袋，镜片后的眸光晦暗不明。

雨势渐歇，老张头在院中支起煤球炉煮姜汤。周景深挽着袖子削姜皮，刀工精细得像在雕玉件。我捧着搪瓷缸暖手，看他腕骨随着动作起伏——那里有道新鲜的擦伤，结痂形状像朵木兰花。

“周总监在剑桥也学削姜？“我故意把瓷缸磕出响动。

“在唐人街餐馆打过工。“他把姜片码成金字塔，“攒钱买的第一件东西，是把鲁班尺。“

姜汤沸腾的咕嘟声里，我鬼使神差地问：“为什么接这个项目？“

他搅动汤勺的银柄：“和某人一样，“勺柄折射的光斑跳上他眉梢，“想证明烂木头比PPT值钱。“

暮色漫过滴水瓦时，我的直播账号突然涌入上万观众。镜头扫过周景深卷起的衬衫袖口，弹幕炸开一片“手控福利“。他忽然入镜，拎着根雕花雀替当教鞭：“这是清中期典型的'松鼠葡萄纹'，象征...“

我切断直播时，他正用解剖学原理讲解榫卯结构。手机屏保亮起母亲的未接来电，背景是父亲坐在轮椅上抚摸故宫角楼模型的身影。

锁门时发现周景深站在巷口的梧桐树下，指尖星火明灭。他扔给我个牛皮纸袋，里面是泗泾古镇的芡实糕：“预付的封口费。“

“怕我曝光周总监装文化人？“我掰开糕点，豆沙馅里混着陈皮香。

他吐了个烟圈，忽然指着门楼：“知道为什么貔貅没眼珠？“

“民国二十六年，“我咽下糕点，“日机轰炸时震落的。“

“错了。“烟蒂划过暗红轨迹坠入阴沟，“是当年匠人故意剜去的。“他转身走进夜色，“见不得光的东西，多看两眼要折寿。“

我摸着门墩上冰凉的貔貅爪，突然摸到道楔形凹槽。手机电筒照亮凹槽深处，半枚翡翠扳指正在雨渍中泛着幽光。